第七关:旺财
第七关:旺财
睁眼醒来,我面对的是一副半成品。 我的右手握着画笔,正在给图画上色。 我用着各种各样的红色颜料,勾画出活灵活现的心脏。 我的眼神从画上移开,望向前方。 原来,我正照着面前的心脏标本画画。 这颗心脏可不是逼真的仿制品,它可是人类的心脏,真正从胸腔里掏出的心脏。 我知道,这是男人的心脏。 因为,我用折叠刀剖开某男人的身体,整只手臂伸进胸腔里,亲手抓出来的心脏。 没错,那个男人就是张知宪。 我完整取出张知宪的心脏,精工细活地制成标本,保留心脏最完好、最美丽、最生动的样子。 一个人的心脏,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千疮百孔,流失水分和弹性,渐变黑暗的颜色,失去了原有的美艳、光泽和健康。 张知宪得感谢我,是我美化他的心脏,保留它最完美的一面,它不会变老变丑,也不会变慢变硬,它将永恒地生辉。 张知宪没有骗我,他的真心的确很漂亮,色泽鲜艳,润滑饱满,做成标本最适合不过了。 裴雨辰用来练手的塑料假心脏褪色了,丑陋而粗糙,他能凑合画,可我不想他凑合。 于是,我用张知宪的心脏,取代那个塑料假心脏,诚意满满赠予裴雨辰,用作他的绘画参照物。 裴雨辰满心欢喜地收下我的礼物,将它摆在画室里最显眼的位置,有时自己画,有时教我画。 我的美术在裴雨辰这儿学了点皮毛,自己画个心脏绰绰有余。我熟练于心地上色,描绘出每一根血管脉络,慢慢呈现出完整而逼真的一颗心。 或许,裴雨辰看见了这幅画,也会点头称赞吧,再打个九十九分,意味着爱我久久。 我放下画笔伸个懒腰,忽然一只庞然大物闯进画室。 大黄狗爬到我身上,伸长舌头放肆舔我的脸。 我愣怔坐在原地,任由大黄狗抹我一脸口水。 我的旺财回来了。 旺财是裴雨辰养了多年的宠物,只不过我不喜欢小动物,裴雨辰迁就我,便把旺财寄养在裴爷爷哪儿,偶尔空闲的时候回老家遛狗。 裴雨辰和裴爷爷先后去世,旺财没人养了。它毕竟是裴雨辰的爱犬,我想了想,我还是愿意爱屋及乌的,我会照顾好裴雨辰在乎的人事物。 于是,我便把旺财接来城市养了,尽力善待它,呵护它。 旺财跟我很亲,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每天缠着我要吃的,调皮地舔舐我,给它洗澡这事只能我来,要不然它会掀翻世界。 虽然旺财身上也有尸臭味,但不至于浓烈刺鼻,就是有点膈应人。反正洗澡后就是香香的了,我勉强可以忍受它的味道,忍耐与它亲近。 旺财的臭味熏到我了,我屏住呼吸,微微后撤,摸摸它的毛发安抚道,“旺财,你先出去,mama收拾完了再跟你玩。” 旺财听话地爬下我身体,摇摇尾巴走出画室。 我抽几张湿纸巾擦拭我黏糊糊的脸,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继续忙自己的事。 我好好地收拾画室,忽然外头传来“哐当”两声,大声得响彻云霄。 烦死了,旺财又搞破坏了,我忙地出去查看。 客厅、饭厅、厕所、客房、主人房,都无碍,我大感不妙。我快步走进储藏室里,眼前的糟糕景象,让我为之一震。 裴雨辰和我的雕像,零零散散碎了一地。 旺财也被巨物砸中,虚弱地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地嗷嗷叫。 惊吓、恼怒、绝望、悲伤、心疼,一一萦绕在心头,如烈焰般燃烧我胸腔,直冲天灵盖。 刹那间,我被气昏了头,双腿一软,扶着墙借力瘫坐在地。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如同撕裂般的心绞痛,那痛楚从胸口蔓延至全身,连呼吸都成了折磨。我捂着胸口,隔着胸口触摸心脏,无助请求心脏别抽搐了…… 心脏抽疼得我难受,呼吸不畅,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几近绝望。 喷雾剂放在房间里,为了活命,我四肢并用地爬向房间,用尽全力够到喷雾剂,双手抓紧它,颤抖着摁它,往嘴里输气。 终于,呼吸道通畅,空气得以流进心肺里,我满头大汗瘫软在地上,大口呼吸。心有余悸地拍抚胸口,总算是舒缓了些,我活过来了。 对了,储藏室里的旺财快死了! 我忙地爬起身,找到手机,飞快拨通秘书的电话号码,让她现在立刻马上赶来我家救命! 我又连滚带爬地回去储藏室,膝盖和手肘碾过碎屑,划破我的肌肤,刺伤我的血rou,但阻止不了我匍匐前行的执拗。 我顾不上身体的刺痛和流血,用力推开压在旺财身上的重物,摁住旺财汩汩流血的伤口,哭着安抚它:“没事的,mama在这儿,旺财撑一下,医生快来了……”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经受不住三重打击,心脏病久违复发。崩溃的我,哭得喘不上气,浑身无力,缺氧晕了。 昏厥前,我又听到了冷冰冰的声音。 “恭喜玩家闯关成功,您进度达77.77%” …… …… …… 翌日清晨,我在医院苏醒。 秘书哪壶不开提哪壶,悲哀告知我:“老板娘,你的狗没救回来,节哀顺变。” 烦死了,用你告知吗。 医生建议我留院观察,我让秘书找个大好河山,埋了旺财,入土为安。 我平躺在病床上,木讷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放空了半天。 我在乎的人事物死全了,为什么我还活着? 我骂我自己窝囊,谁都留不住,连一只狗也照顾不好。 我再一次对不起裴雨辰。 我在想,裴雨辰会怪我吗? 我摸向骨瘦的胸口,摸他跳动的心脏。 心声告诉我,他没有怪我。 康复后,我把所有工作交给下属,自己一个人出远门散心了。 2020年3月5日,傍晚四点半,我来到了老家小区。 通往杂货店的路口,因为泥石流而封闭,只开了一个小口,任由摩托和行人通行,车俩请原路返回。 此时,天空降下毛毛细雨。 南国总是阴晴不定,好在车上有伞。 我懒得开车绕路了,于是把车停在路边,自己撑着伞,孤独地雨中漫步。 十六年前,我也在这个路口雨中漫步,不过我是和裴雨辰并肩而行。 那日雨天,我第一次杀人,杀的就是堵我路要保护费的社会姐。 第一次杀人不专业,让鲜血滋了我一身。好在当时我穿着不合身的雨衣,我冷静地清洗干净双手和脸蛋,脱下雨衣揣好,恢复成人畜无害的学生妹。 如此一来,我不得已承受大雨侵袭,淋成个落汤鸡。 我害怕这样子回家,爸爸会骂我窝囊废。 我漫无目的在大雨中,盲目地沿着小路径走,不管不顾行人的眼光。 反正,没人会认出这个丑陋的女孩是秦枕。 秦见鸿的千金,必定在大别墅里吃喝玩乐睡,怎可能落魄地流浪在街头?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我大言不惭地淋雨一直走。 毕竟,这是唯数不多,我可以颓废的时光,不去想后顾之忧,先享受再说。 这个时候,我不用面对堆积如山的练习题,我不用讨好脾气暴躁的爸爸,我不用在佣人眼皮子底下端庄守礼,我不用遮遮掩掩我的难堪。 我不是礼貌得体的女孩,不是聪明伶俐的才女,不是完美亮丽的秦枕,更不是秦见鸿的乖女儿。 我是长满虫卵的白玫瑰,我是腐烂发霉的苹果rou,我是残暴不仁的魔鬼,我是披着羊皮的狼。 我的外在美,很好蒙蔽我的内在黑。 我是我自己,阴暗糜烂的自己。 这才是真正的我呀。 可没人爱真正的我。 我渴望,妄想,寻觅,有人爱真正的我。 直到雨水不打在我身上,鼻间萦绕一股香味的时候,一切,发生了变数。 我意想不到,有人不讨厌邋遢的我,反而心疼这样的我。 是裴雨辰为我撑伞,送我到杂货店落脚。他帮我处理手心的小伤口,给我披上墩厚的外套,轻声安慰我别哭。 雨天里的一碗热乎乎的汤面,轻而易举收买了我的心。 汤面是简单易煮的家常菜,我的mama曾给我煮过,加上午餐rou和鸡蛋丰富味蕾。小小的我大口嗦面条,连清汤都要喝干净,对这碗汤面馋得不行。 mama走后,没人再给我下汤面,我好久没吃上汤面了。 口中的汤面有mama的味道,我鼻间一阵发酸,咽了一大口汤,连着把眼泪咽了回去。 我哽咽着细嚼慢咽,裴雨辰在旁边看着我吃,试探问我:“你爸爸mama呢?他们知道你一个人出门吗?” 我安静摇头,我眼里噙着泪,我怕我一张口,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 他又问:“你需要我帮你联络你父母吗?” 我又摇头,简短道:“我能自己回。” “好,你呆在这里休息吧,等雨停了再回。”裴雨辰不再多问,默默给我温了一杯豆浆,然后忙自己的事了。 裴雨辰走远了,香气也淡了。 裴雨辰的味道大概只有我能闻到吧,人来人往的客人对他置之不理,他也忙得脏兮兮,冷天中也能冒汗,怎可能散发香味呢。 无碍,反正我鼻子有问题,闻谁都是臭的,只有闻裴雨辰是香的,我的心神不由自己被他牵着走。 我再变态,也不敢跟过去闻香味。 我压抑着变态的心里,老老实实坐在角落不乱跑,偷偷望上忙碌的裴雨辰几眼。 半小时后,雨停了,我也该走了。 临走前,我怯怯问裴雨辰:“下次,我还可以来你这里吗?” 裴雨辰放下重物,不解看着我:“这里环境不好,你来这里干嘛啊。” 我理直气壮答:“你煮的汤面好吃。” “……”裴雨辰问:“你的爸爸mama做饭不好吃吗?” 我委屈道,“我的mama走了,爸爸工作忙,菲佣做的饭不合我胃口,在你这儿才吃得好……” 裴雨辰可见的神色动容,愧疚答道:“既然这样,你每天下午都可以来这里,我给你做饭吃。” 我心中一喜:“谢谢你,就这么说定了。” 裴雨辰点头莞尔,“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家吧,要不然你爸爸得担心你了。” “好,明天见。” “嗯,再见。” 这个时空里,二十九岁的我,再次光临裴记杂货店。 其实,我脚下的这家店面,早都不叫裴记杂货店了。 裴爷爷死后,他的老式杂货店给年轻夫妇顶上,将其焕然一新,装修成现代化的小卖部。 时至今日,我不见少年裴雨辰,也不见和善老爷爷。 再见,再见,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