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1
前尘往事1
“唉,周明庭是真细致。你说他工作这么忙,每天在公司里日理万机的,回家了也不能歇着,毕竟你压根不管事,三天两头就往外跑,他只好又当爹又当妈,大事小事一块抓。” 程亚“啧啧”感叹,见秦颂志得意满地昂着头笑,她拿起抱枕砸了过去。 “嘶……”秦颂倒吸一口冷气,按揉着肩膀:“就说你有暴力倾向还不承认,一天到晚不是扔手机就是砸抱枕。”程亚眯起眼睛:“别岔开话题。”她向前爬了几步,靠近坐在床沿的秦颂,神情迫切:“我是真心好奇,你俩现在怎么过的?还维持着以前那个相处模式呢?” 秦颂倒在床上,静默几秒,点点头。 秦颂小时候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刚读小学那阵,老秦有个头发稀少的合作伙伴来家里做客,给每个孩子都备了礼物。她兴冲冲撕开包装,是芭比娃娃!不对,确切地来说,是怀孕的芭比娃娃和肯。小秦颂差点当场发飙,碍于客人的面子只好忍了又忍,她姐秦畅还大声问她是不是便秘了否则面色怎会如此难看。憋到老秦出门送客,她迅速跑回自己房间,锁上门,毫不犹豫地打开芭比的肚子,把塑料婴儿扔进垃圾桶。 她这么喜欢芭比,芭比要和丑男肯谈恋爱,她开心就好。可是要和肯结婚生子,完全无法接受! 太晦气了!小秦颂越想越气,连连跺脚。秃头客人大概以为她年纪小,不懂结婚生孩子是倒霉的事。其实用不着别人告诉她这个道理,老秦和何晶霖女士的婚姻生活实为最优秀的教科书。 秦颂的爷爷和姥爷都是曼岭人,两位白手起家的成功人士凭着老乡的这一层身份越走越近,彼此帮扶,互相包庇,最后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为了更好地束缚对方,他们一致同意互换人质。老秦与何女士就此结合。 新婚燕尔,两人大概还是甜蜜了一阵,不然秦畅和秦颂也不会在三年内前后脚来到人世。只是何女士逐渐沉浸于贤妻良母的角色,甘愿洗手作羹汤,幻想自己全部揽过育儿的责任,老公便能在事业上一飞冲天。 老秦是何许人也?婚前他在外面花天酒地,不学无术,等犯了事,跪在强势的父亲面前唯唯诺诺,回回发誓要改过自新,不然天打雷劈。怒不可遏的父亲一举起巴掌,母亲就会飞扑过来护住儿子的头,哭天抢地:“这是我们老秦家唯一的根呀!”。溺爱儿子的母亲在事情解决之后屡次叮嘱老秦,遇到下雨天少在大树底下晃悠,麻溜地开跑车回家。 婚后,老秦开始以接班人的姿态参与集团事务。他本性懦弱无能,既扛不住压力,又管不了下属,更做不出决策,唯一擅长的是混迹酒局,在捧着他、哄着他的女人堆里寻欢作乐。父亲彻底死心,又不愿将拼搏半辈子的江山易姓,只好寄希望于第三代。他疼孙女,“可究竟是两个丫头片子”,还是得有个孙子,“男孩子能扛事儿!”。 何女士那会儿尚未满三十,发现配偶从未真正浪子回头,心智不成熟的年轻女人整日泡在泪水里。她回家质问父亲:“你不是和我说,男人结了婚就会收心吗?”。父亲沉默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母亲和她哭作一团,何女士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也说不清是为自己,还是替母亲。她早就知道同父异母的那个男孩进公司做事了。 公公的施压、婆婆的撺掇、父亲的缄默、母亲的苦处……她也没了主张,稀里糊涂登上一艘将覆的船。 每天晨吐时,她都盼着性别鉴定的结果悄悄送来。“最好是个男孩!”,何女士无数次跪在佛龛前祈求。有时又会被这个流连于自己脑海中的想法吓一跳,这竟然会成为她的心愿? 她是明面上的独生女,身体不好的母亲常常说:“我从来没觉得我女儿哪点比不上那个女人的儿子!”。确实如此,何女士从小立志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为了在接班时腰杆能挺得更直,她把理想抛之脑后,考入名校商科,而父亲靠捐楼才把那男孩塞进三流大学。 可父亲在挑选继承人这件事上仿佛丧失了商人的敏锐判断力,对她的优秀视若无睹,一到适婚年龄,就把女儿推了出去。怀上第一个孩子不久,父亲就劝她别再插手公司事务:“亲家会怎么看我?”,她哭了一场,然后擦干泪水,补好妆,走出那间办公室就再也没回去过。 老大秦畅是爱的结晶,老二秦颂是甜蜜意外,她不知道老秦那天内射了。两个女儿冰雪可爱,是她的心肝子、眼珠子。怀上老三,似乎是大势所迫。她读了好多年书,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目前的事态心里隐隐觉得蹊跷,难道性别为男就能让一切好起来? 性别鉴定报告抵达家中,婆婆看到“XX”两个英文字母脸上毫无血色,好像末路狂徒被宣判死刑。几天后的晚上,婆婆敲响她房间的门,小心翼翼地劝说她打了孩子,见她满脸不可置信,立马改了口风:“生下来也行,家里养得起,但还得要个老四!”。 剥去名为爱情的纯良表皮,身为生育机器的残酷事实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张狂地讥讽她的单纯,践踏她的真心。 老三秦歌呱呱坠地后,何女士性情大变,婆婆和丈夫明里暗里指责她过于敏感偏激,何女士嘶吼着说:“对!我就是连装都不想装了!”。秦歌百日宴一结束,何女士就咽下回奶药,收拾收拾衣服首饰,和五个行李箱一起搬进了另一幢房子。 秦颂四岁之后的记忆里,不存在一家人和气融融的画面。何女士偶尔回来一趟,给女儿们送来零食水果和应季衣物,在家中偶然碰上秦颂奶奶和翘班的老秦,总是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三人恶语相向,争先恐后地抛掷出一堆秦颂闻所未闻的恶性词汇。 jiejie秦畅读了小学,在家的时间变少,不大有机会见证这么精彩的大场面。秦颂和小baby秦歌则很难错过。她拿来两个毛绒玩具,一左一右放在秦歌耳朵边。自己在大别墅里跑上跑下,搜寻一个隔音效果最好的地方。 某天她留意到角落里的施坦威钢琴,据奶奶说当年买来是为了培养老秦的音乐情cao,可惜使用一个月后就吃灰多年。懵懂地打开琴盖,她重重按下钢琴键,杂乱的音符灌入耳朵,楼下的污言秽语得到了有效屏蔽,她顿时来劲了,“哐哐”一阵乱弹。何女士走后,老秦问她想学钢琴吗,她心想如果学了就可以不再被迫听他们互相问候祖宗三代,那太妙了,于是点点头。 何女士先是和老秦分居两年,等财产分割完毕,离婚手续办好,她在机场挨个抱了抱女儿们,登上离开曼岭的飞机去了平川市。临别前,秦颂拽着mama的衣角,泪眼婆娑。何女士望着天空,不知道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秦颂听见她在说话:“第一,平川是大城市,机会多。第二,我得重新开始,曼岭的每一个商城、每一所公园都承载着无数回忆。不离开,我只会越困越深。” 秦颂没能听懂,但她感知到自己和两个姐妹是母亲企图切割的往日中的一部分,是她的不幸之躯里无法剥离的血rou,于是她一点点松开了母亲的衣角。 从那以后,逢年过节和cao办生日,秦颂会与何女士隔着屏幕见上一面。 家里没人吵架了,秦颂的钢琴老师还是雷打不动地来上课。 弹着弹着,她从小学毕业,升入初中。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同学朋友来打探她mama的真实身份,和声名鹊起的服装品牌主理人何晶霖是否为同一人,还是同名同姓?老秦给学校打招呼,让她在初中毕业典礼上表演曲子。周明庭后来坦白,台下乌压压的人群中也有他。 弹着弹着,她完成了高中国际部的学业,飞去大洋彼岸的一家音乐学院。若和某些国际知名的专业院校比,这所学校望尘莫及。秦颂以顺利拿到毕业证书为目标,四年间也实打实努力过,只可惜这努力的汗水滴入竞争白热化的就业市场,霎时蒸发。秦颂挺现实,凭她的钢琴演奏水平,找到一份工作,不难。但估摸这薪水,可以达到她生活费的一半不? 秦颂正在犹豫要不要向老秦求助,让他运用金钱的力量疏通关系,否则毕业即失业,她唯一的归宿就是灰溜溜滚回国,专职做个游手好闲的富三代。一旦无法自力更生,她其他的人生选择也随之变得被动,指不定哪天就被安排和菜花阳痿男结婚。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秦颂身边确有实例。毕竟让她这种人乖乖就范的手段太过简单粗暴,断掉每月自动进账的那笔钱,她的生活会即刻全面停摆。想去度假?没钱订机酒。想去购物?SA见你囊中羞涩,变脸比翻书还快。秦颂从没尝过贫穷的滋味,她人生的主旋律就是由度假和购物两大爱好构成,想到有朝一日她因为不愿结婚,只好困在家里,穿旧衣服,摸老包包,她便毛骨悚然。 从前那个嚷着要坚守独身主义的小姑娘消失了,留下的唯有一个折服于物质诱惑的女人。 一次,秦颂给程亚当完钢伴,受乐曲哀切的氛围感染,实在没忍住向她倾吐烦恼。程亚翻个白眼打她一下,不屑一顾地说当今早就不流行商业联姻了,你当是写小说呢?秦颂看好友笑得没心没肺,心里更加发愁。 老秦无能,公司经营不善。如果不是前些年成功吞并她姥爷的企业,恐怕已在下坡路上策马狂奔,把她爷爷气活了从土里爬出来也拉不住缰绳。老秦自以为尝到了联姻的甜头,不想着如何亡羊补牢,反而做起美梦,妄图效仿“欧洲祖母”维多利亚女王,做个“商界姥爷”,整日盘算怎样通过嫁女儿挽救公司的颓势。 她姐秦畅的混血女儿已经会说话了,尽管老秦气得把与秦畅恋爱多年的丹麦男友拉入黑名单,也无法改变事实。现在这个中年男人拼命维护着剩余的两个幻想泡泡不被戳破,秦颂觉得随着毕业临近,自己那个泡在老秦眼中肯定愈发晶莹圆润,说不定已经在酒席饭局上被父亲吹得老高,万一哪个商界同仁动了同样的心思,两人一合计,一通电话打来,她的命运也就被宣判了。 秦颂千算万算也没料到,比电话先到来的是断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