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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鞘

    有时候,局势中一点微妙的变化便会影响全局。

    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自古以来,行军打仗求胜必要有得力将帅,主帅若是乱了阵脚,队伍便会失去灵魂,成为一盘散沙。

    这支队伍是盛笑春带来的,他原本的算盘是待王书钧打好头阵,他跟在后头用噬魂阵收拾残局即可,却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势头居然如此狂猛,甚至与全盛时期的仇鹤不相上下。

    他连皇帝都不怕,只怕仇鹤。

    所以他要跑。

    这一跑,先扰乱了宋秋水的心思;宋秋水神弓一毁,又扰乱了随行其他人的心思。

    其他侍卫见盛公公脚底抹油跑在了前面,宋大人亦现颓势,谁也没了跟玉竹拼斗的念头。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散的散,逃的逃,纷纷涌向了长廊的出口。

    盛笑春难得亲自下地跑动,这么不远的一段距离已是累得腿肚子转筋,偏偏又中了一箭,便再也跑不动了,索性折回身子,怒目视向奔逃而来的残兵,气喘吁吁地尖声道:“谁让你们跑的?”

    另一边,宋秋水见弓弦崩断,亦不恋战。他疾退丈远,一把夺过了旁边人的弓箭,又是一连串快箭。

    寻常的弓不比他那把雕花弓,那弓是专门为他而制,千钧之力方能拉满,出去的每一箭都有劈山断水的狠劲。宋秋水用这把随手夺来的弓只能发挥五成力,他射出了几十支箭,九成被玉竹闪身避过,还有一成被长刀截断空中。

    混战之中,随行的小兵要么被玉竹刀剑砍中,要么是被宋秋水冷箭误伤,一会儿的功夫,这长廊之中尚能再战者竟只剩宋秋水盛笑春玉竹三人。

    玉竹也受了新伤。

    一来是因为宋秋水那一只短箭,二来是因方才的人海交战中,不知哪一位壮士搏命在她背上刺中了一刀。

    蛟龙九式只是提升功力,她的身体仍旧是rou体凡胎,自然也会觉得疼痛难支。可是剩下的两个人根本不容许她有喘气的机会。

    玉竹鼻尖已经渗出了汗珠,她冷漠扫视了一左一右将她围在中央的盛宋二人,仍决定先向宋秋水下手。

    这并非是因为宋秋水更容易解决,而是因为宋秋水距离曾韫只有一丈之遥,倘若他意识到手中还有这么一张王牌,场中情势可能会瞬间发生变化。

    玉竹在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余光瞥了一眼倒在墙角的曾韫。

    宋秋水并非是盛笑春,这昏暗的灯光下,他本不会注意到这一眼。

    但眼下他的对手只有玉竹一人,视线理所当然地牢牢锁在她的身上,多年刀口舔血的直觉告诉他,玉竹这一眼有些古怪。

    这眼神不是面对敌人该有的凌厉肃杀,如若给它冠上一个名字,四字足矣——投鼠忌器。

    宋秋水恍然大悟的同时,心中一喜,几乎是在玉竹飞身而来的瞬间,一个箭步冲到了曾韫的面前,手兀地抓住了他的衣领。

    现在的曾韫奄奄一息,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宋秋水仅需一掌便能取他性命。

    玉竹见状,只好慌乱地停了下来。

    宋秋水拿准了玉竹放心不下曾韫,周正的面庞露出了一抹不怎么友善的笑意:“想救他?”

    玉竹看着宋秋水的手在曾韫颈间比比划划,一股火腾地升起,手攥成了硬拳,“格格”直响。

    宋秋水一笑:“求人得有个求人的样子,你这个样子,我万一不小心……”

    他十分卖弄地,把五个指头渐次覆在了曾韫的颈部,又一个一个依序松开。

    玉竹气焰顿敛,咬牙道:“要我做什么?”

    “把你的刀和剑扔在地上,然后踢过来。”

    看对方站着不动,他讥诮道:“不乐意?那可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玉竹额角青筋突突暴跳,眼看宋秋水的脏手又摸向了曾韫的脖子,焦急喝道:“慢着!”

    她缓缓蹲下了身子,将手里的刀剑放在地上,只是尚未起身,忽然向后一转,刀剑双双刺向了身后突袭之人!

    盛笑春眼疾手快,在刀与剑的交错中顺势一滑,游鱼一般地躲过了这凶险的一招,只在脸颊处留了一道血口。

    紧接着,他和玉竹都听见了一声凄惨的大叫。

    这叫声来自宋秋水。

    就在盛笑春扑向玉竹的同一时刻,宋秋水蓦地发觉手指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抚过曾韫脖子的地方竟然肿得如婴儿脑袋一般,手上的经脉暴起,东一块西一块布满了黑斑!

    半死不活的曾韫抬起头,断断续续道:“在下祖父乃……潜蛟,先前自报家门的时候……阁下……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宋秋水惶恐地睁圆了眼睛,可是痛感已经像电流一般顺着手臂直传到了胸口,他想要寻刀断臂,以求自保,却是一步也迈不动了。

    黑斑迅速蔓延到了他的身上、脸上,发出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宋秋水猛地一阵抽搐,抖颤着跌落在地,眼里最后一丝火星也暗了下去。

    至此,三奇八怪中的最后一人也命丧黄泉。他们所犯下的恶事,造就的恶名,只有在百姓茶余饭后的唾骂里出现,再也不会祸害江湖了。

    盛笑春一见自己最后一名手下中毒身亡,反而沉静了下来。他不再想着逃跑,冷笑了几声,直视玉竹道:“当年……若不是卫余容向师父告发我,我怎会被逐?……现在死了还要阴魂不散……你作为他的徒弟也该杀……该杀!”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完,忽然飞身而起,庞大的身体飘在空中,犹如一只吃饱了风的大红布袋,夺夺冲向了玉竹。

    玉竹架起刀剑,欲正面迎击这一招,殊料手中的剑刚一碰上那铁丝似的拂尘韧丝,只听“嗡”地一声,山猫猝然崩断。

    这老太监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法,这一击内力非比寻常,常人完全无法接招。

    玉竹不好硬碰硬,只得旋身而退。

    盛笑春见玉竹一招一式都与当年的仇鹤如出一辙,原本心生忌惮,未战先逃,现在交手后发觉丫头后生之力不过仇鹤七八成,信心大增,提起拂尘又是一击。

    玉竹扔开断剑,全身内力化作一股苍然劲气,逼至厚刀,“锵”地一声抵上了拂尘。

    那方才还硬如铁石的拂尘却突然一软,骤变作万千柔丝,柔柔地绞了上来,封住了长刀的去路。

    盛笑春阴沉一笑,露出了一排焦黄的尖牙:“不交出秘籍,我这就送你们师徒阴曹地府里团圆!”

    玉竹见势头不妙,牙关一咬,干脆使出浑身解数,将一招绵延的“鹤舞”对上阴柔的拂尘,登时如温风载絮,两厢缠绵不绝,谁也难压谁一头。

    这相持难下的状况不过须臾,在这关键时刻,玉竹稳住长刀,发力一拨一挑,打乱了平衡。

    拂尘霎时被碎成了三截。

    盛笑春肺腑受震,喉间立即涌上了一股腥甜,他匆忙连退五步,惊骇不定地看着眼前这姑娘,不知她刚刚使出了什么怪力。

    玉竹挥刀拍开那几截拂尘,并没有乘胜追来,反也后退几步,长刀杵地,把身子绷成了一张弯弓,这才“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哪有什么怪力,她不过是把仓促运作的蛟龙九式用到了顶点,以超出身体负荷的方式强行使出了那一招。

    这相当于揠苗助长。强提三分力,必会反噬五分,待她逞完威风,来日还能不能睁开眼睛都未定。

    可她没得选择。

    玉竹一抿嘴角的鲜血,冷声道:“不巧,今天你既不会拿得到,也没命——”

    “命”字未落,她忽然一个哆嗦,只觉五脏六腑似被人用刀子捅了似的,体内真气狂乱奔流,眼前的景象跟着模糊起来。

    即便手中有刀,也再难支撑住身体,玉竹摇晃几下,“扑通”一声跪落在地,血跟瓢泼似的倾盆而下。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刚一思及反噬,这反噬就来了。

    但说到底,她所修炼的蛟龙九式不过是个把时辰的粗糙功法,虽然幸运避过了走火入魔,却只能勉力支撑短暂的时间,过完这段时间,终将有数倍的反噬,迟早迟晚罢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不是时候。

    盛笑春拂尘被毁,心凉大半,然见玉竹吐血不止,双目殷红,牙齿格格打颤,才反应过来她刚才那一招不过是强弩之末,登时大喜过望。

    盛笑春慌忙在地上摸出了一把被人丢弃的大刀,拖着不甚利索的小腿,凑近了嘴角还在渗血的玉竹。

    他闭气打量了玉竹片刻,见她连跪都跪不稳当,高声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卫余容,你压我了半辈子,现在看见了么,我不仅要拿了你的秘籍,还要把你的徒弟祸害殆尽!”

    话音将落,他手中的长刀便要刺向玉竹的胸膛。

    这一刀下去,了却前事,他终于笑到了最后。

    可盛笑春没能笑得出来。

    ——就在这时,但见白光一闪,制住了那只握刀的手。

    是把飞刀。

    曾韫在密室中来回演练的那把飞刀。

    暗器讲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曾韫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在盛笑春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终于这把飞刀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反击!

    长刀和断手齐齐落地,血泉暴现!

    玉竹呕血不止,但盛笑春一刻不咽气,她就一刻不敢放松。模糊的视线里,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不住呻吟的人影跟前,提刀砍了一下、两下、三下……盛笑春的惨叫渐渐微弱了下去,模糊的人影再也不能动弹,玉竹的刀却还没有停止。

    她像一只失去了意识的提线木偶,不断重复着一刀一刀的劈砍动作,直到死去的人被剁成了rou泥,淌出的血汇成了一个小洼,浸得她双膝发冷,这才听到了曾韫微弱的劝阻声。

    玉竹终于住了手。撑着她的那口气再也留不住了。

    她眼前一黑,毫无征兆地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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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竹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梦里曾韫好像抱着她毫无形象地哭了好一阵子,然后到了一个很是亮堂的地方——怎么去的她并不清楚,只迷迷糊糊觉得颠簸的厉害,硌的她伤口疼痛不已,她几次想要抗议,却张不开嘴。

    再后来就是没日没夜地喝药,苦不拉几的药汁,她闭气不进,然而总会有人捏着她的鼻子,嘴对嘴地逼她咽下去。

    那人身上一股淡淡梅香,像极了曾韫。想到这里,她便又觉得那药汁似乎没那么苦了,喜滋滋地吞进了肚里,顺便会细品一番混杂其中的甜香。

    除了喂她汤药的人,还会有一些其他的人来她跟前走动,她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对方投来的好奇眼神,但那些人往往只在她面前停留片刻,便会被人驱开了。

    守在她床前时间最久的,仍旧是那个逼她喝药的人。此人几乎日夜都在她跟前徘徊,有时候会听见他读文绉绉的诗书,听得玉竹胃里泛酸;有时候他则会说些陈旧往事,说一阵,沉默一阵;但更多时候,他什么也不说,不做,只是静静地坐在床前,看着玉竹。

    玉竹看不见那人的眼睛,但她莫名的肯定,那是温柔的眼神。

    她没日没夜地就这么睡着,身体的疲惫让她无力再去想那天之前发生的一切,但凡去想,便不由自主回荡起那日刀刃割破血rou的黏腻声音,听得她心里直发怵。

    那天刽子手一样杀人的剑,与她当初畅想行侠仗义的剑,实在是相去甚远。

    还是睡在梦里更令人愉快。

    梦里什么都有,甚至包括四季。

    约莫是下雪的时候,天一下子冷了,似乎周围有人抱着炭火进来,开门的时候漏进来的风里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守在床前的人出去了一段时间,末了弄回了几支梅花,摆在床头,熏得一股让人安眠的味道。

    那人低低的道:“说好了带你来看梅花,你怎么还睡呢?”

    说完,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她的睫毛根上,顺着眼角滚了下去。

    梦里飘荡自在的她被这来路不明的水滴戳中了奇怪的痛点,竟有点想醒来看看,然而还没等这想法成型,身上的剧痛又让她沉沉昏睡了过去。

    然后是春天,夏天。

    她睡过了惊蛰,春雷惊动大地,万物苏醒,她独成了漏网之鱼。又错过了谷雨,夏至。

    那人却依旧在她塌前,寸步不离地守着。

    终章(完结章

    玉竹的长眠直到过完盛夏,熬过了最炎热的时候才结束。

    经脉由冰火历练,亦要在四季轮回中走完一遭严冬酷暑,才能抚平身上各处的创伤。

    她人没醒,却能感受到这令人窒息的闷热。

    天好似一口熬干了的大铁锅,倒扣着,把人死死地捂在一团看不见的蒸汽里,热气从鼻腔进入,把肺腑滚得一片燥热,再慢吞吞地被呼出口。

    真热啊。

    热得这觉也睡不安稳。

    玉竹睡在梦里,不知哪个缺德的还往她身上扣了一床棉被,便更觉得忍不下去了。

    恍惚之中,一直隐没在记忆里的师父终于也被这床棉被激了出来,对她道:休息够了你就回去吧,反正罪你也受了,以后再也别这么胡来。

    而后便笑吟吟地走了。

    这天之后她再也睡不踏实,渐能感知昼夜的光线变幻,听见响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所捕捉到的周遭气味也越发清晰,那药汁更是苦得令人发指。

    事后玉竹猜测,给她灌药汁恐怕是个阴谋,目的就在于将她活活苦醒。

    她醒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四周家具陈设甚是讲究,皆由精敲细琢的漆木制成,饰有淡色刺绣纱帐,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看就不是她的风格。

    玉竹尚只能睁开眼睛,她瞪眼瞅着头顶的纱帐上绣的苍鹭戏水图,憋着劲努力了好一会儿,腿脚四肢终于有了点知觉。

    翻身起来仍需努力,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伸腿一踹,把那床缺德棉被给踹下了地。

    时间正值晌午,屋子里除了她,还有一个拿着蒲扇的小姑娘,长得伶俐可爱。大概是扇扇子累了,正一点一点脑袋打盹。

    小姑娘听见棉被落地的一声闷响,“呀”地一声叫了出来,一看棉被到了地上,才想起去探视床上的人。

    四目相对,玉竹嗓子跟被烧火棍捅过似的,又干又疼,说不出话只好报之以一个友善的微笑。

    那小姑娘却跟见鬼了似的,“腾”地一下猛地站了起来,不顾被一屁股掀翻在地的板凳,大声朝外喊道:“公子!公子!”

    玉竹昏睡中听到的声音总是模糊不清,习惯了清净。现在被人在耳朵边这么一喊,觉得耳膜快要炸裂了,眉头不由一皱——这小姑娘自己身穿轻纱小褂,却给她加盖床捂痱子的大棉被,她还没抗议呢,这边倒是先嚷嚷起来了。

    小姑娘喊了两声见还无人应,焦急一跺脚,拔腿便往外冲,期间一脚绊到被她碰倒的板凳,险些跌一个趔趄,不等站稳拍拍膝盖又接着往外跑。

    玉竹本是想让这姑娘帮忙倒杯水,还没比划人就跑没了影,顿时生出无限幽怨出来。

    ——什么玩意儿啊,醒来也没人管,还不如接着睡呢!

    接着她想到那女孩出门前所喊的“公子”,联系到长久以来梦中那熟悉的声音,心中一动——莫非她是去叫曾韫?

    这念头刚一露头,便被她自己强摁了下去。

    她已经不记得当时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了,尽管她无比希望是和曾韫一起,却又比谁都害怕这一点小小的期待落空。

    玉竹抬手扶额,轻咳了两声,心事重重地准备下床找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砰”地一声,门被来人一掌推开。

    玉竹顺着声音看过去,瞳孔猝然收紧。

    门外站着的人,一袭月白长袍,眉如墨画,睛若秋水,极为俊秀的脸上却有一层淡青胡茬,显得比从前要憔悴不少。

    正是曾韫。

    曾韫怔怔地站在门口,一眼不眨地盯着玉竹,好一会儿,先前的那个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他才回魂般地挪动了脚步。

    从门口到床边的距离不过数尺,玉竹却觉得曾韫走来的这段路漫长的没有尽头。

    她手指甲用力掐了一把掌心。

    疼的,她确实是醒着的。

    曾韫走到玉竹的床前,手缓缓地抬了起来,悬在距离她的脸一寸之遥的地方,抖得如同筛糠,却始终没有落下。

    他太害怕这不过是美梦一场,碰到了玉竹,这梦就醒了。

    迟疑间,后面的小姑娘脆声道:“方才我迷糊着睡着了,醒了就见姑娘睁着眼睛看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恢复的……看来公子的药起了效果,还应继续服下去才是……公子?公子?”

    玉竹忍着身上的酸痛,主动握住了曾韫颤抖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脸颊,声音沙哑地道:“……阿韫。”

    曾韫双目通红,唇嗫嚅了半晌什么都没说出来,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恨不能把她揉碎了按进自己的身体。

    一股温热流进了玉竹的脖颈,她听见曾韫湿漉漉的声音道:“昏迷这么久……你是想把我逼疯吗?”

    门口那小姑娘反应有些迟钝,这时候才终于察觉出了“闲杂人等请退散”的气场,蹑手蹑脚将手里盛药的托盘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一声不响地撤出了屋子,还十分贴心的把屋门给带上了。

    屋里只剩他们两个,玉竹被紧紧抱着,醒来之后第一次觉得,活着真好。

    同时,她看见曾韫一脸的憔悴,又觉得有点愧疚。

    她有许多事想问曾韫,譬如盛笑春死了没有,她昏迷了多久,他的伤养好了没,还有这是什么地方,是否安全……

    玉竹:“我……”

    太多问题反而无从问起,最后说出口的反而是颇煞风景的一句。

    玉竹道:“我渴了……”

    这句话毫不留情地搅和了前一刻还你侬我侬的气氛,却也让人有种回归现实的安心感。

    曾韫嘴角微提,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站起身去桌前端起了药碗:“正好……我刚把药煎好,喝了就不渴了。”

    玉竹立马打起了精神,捏住鼻子一溜烟缩进了床的最里侧:“不喝!死也不喝!我就是被这害人东西荼毒醒的,你休想……唔……”

    曾公子根本不为所动,闻言冷漠一笑,神情挑衅地含了一大口药汁,扑上床便把她这个久病初愈的伤残人员压在了身下。

    他一手卡住玉竹的下颚,迫使她张开嘴,下一刻便用舌卷着药汁送了进来。

    药是苦的,可这个吻却是再甜没有了。

    曾韫的呼吸淡淡地扑在鼻尖,舌由浅至深地在她口腔中挑拨试探,柔软的舌尖与她相抵,发出了水渍纠缠的yin靡声音,两人的胸口都剧烈地起伏着。

    待这个吻结束,药汁已经被玉竹毫无知觉地吞了个一滴不剩。她看着两人唇间黏连的一根银丝,红着脸道:“哪有你这样的?刚才我是没有防备……要是你下回再这么喂我药,我绝不会再吞下去了!”

    曾韫面不改色地舔掉了她嘴角残留的药液:“听你这意思,还想再来一次?还是说……”他凑近玉竹的耳朵,声音暧昧地道:“你想吞点别的东西?”

    玉竹毕竟已经初尝云雨,听见这话立即反应过来曾韫意有所指,脸上霎时升出一片红云,结结巴巴道:“没、没想!”

    开玩笑,她现在胳膊腿还没恢复好,连抬个手都会疼,要是在这个时候被曾韫就地正法,恐怕会痛到升天。

    曾韫调戏完并没真要做什么的意思,手撑床一把站了起来,端起剩下的药温声道:“快把剩下的喝了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玉竹乖觉地接过药,顺从地吞了下去。

    喝完了药,曾韫把她按回床上,细细讲了来龙去脉。包括他是如何带她回到青州的,怎么找出的那两把宝凤剑,甚至解释了为什么要在大热天给她盖棉被。

    他说的云淡风轻,但玉竹无需多问,也知道其中必有无数艰辛。

    比如查医书为她找对症之药,他只说“试了些方子,还好眼下这副起了效果”,便一带而过,找药、试药的过程一概不提。

    玉竹握着曾韫的手听完全部,心里五味杂陈,最令她心急的是那两把宝凤,曾韫说是带了回来,但显然不在这间屋子,不知道被放到了哪里。

    眼下提这件事有点不合时宜,她便决定等等再谈。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玉竹后来又觉得有些犯困,又睡了一觉。曾韫怕她再次一睡不醒,一直捏着手没有松开。

    玉竹这一觉只睡了半个时辰,短暂的休眠却令她身上的痛感大有减轻。她在曾韫的搀扶下,在屋里走了两圈,腿脚也渐渐活泛了起来。

    身体恢复,玉竹提出了一项要求:“我要吃rou。”

    曾韫扶着她,含笑道:“已经交代厨房做了,清蒸鲈鱼、云腿馅儿府、葱油牛rou、鲜虾扒水饺……你想不想吃?”

    玉竹这大半年里只靠药汁续命,每根汗毛都充斥着对美食的渴望,闻言一擦快滴到地上的哈喇子,忙点头道:“想吃!要吃!”

    曾韫道:“那你介意有其他人一起吗?”

    玉竹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递过去一个狐疑的眼神。

    曾韫有些踌躇着道:“我先前有没有跟你说过,镖局里养活了一大堆无家可归者,基本都可以算自家人……咳,他们都想见见你。”

    玉竹愣了一下,差点左脚踩在右脚上。

    “别紧张,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更何况……”曾韫轻轻捏了她一把,低声说:“你很美。”

    玉竹的脸一点一点地涨红了起来,赧然道:“这合适吗?”

    曾韫无辜道:“怎么不合适?当初有人说要把我掳回去当压寨老爷,我才有精力从死人堆里带着你爬出来……难道现在你恢复了,便要翻脸不认人了?”

    玉竹哭笑不得,忙解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曾韫道:“那是什么意思?”

    玉竹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我们的关系,他们会不会觉得……太唐突?”

    曾韫轻笑着把她箍进了怀里:“这位英雄,你用我解完了yin毒,睡都睡过了,怎么能说一起吃顿饭唐突呢?”

    玉竹无言以对,只好讷讷地咬住了下唇。

    曾韫见她是真的紧张,这才把她松开,温声道:“不用担心,我带你回来的时候就和他们说过,不管你能不能醒,都是我要娶的人,他们有心理准备。”说着拿手掌揉了揉玉竹的头顶,“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见了你就知道了。”

    玉竹也没心思再活动腰腿,剩下的时间里有生以来头一回花心思研究穿衣打扮。她把乱七八糟的首饰都试了一遍,换衣裳换出了一身热汗,不管怎么着都觉得难受,最后干脆都脱了,找了一件素色纱袍,只梳了一个简单发髻了事。

    这打扮朴素的很,却因她行为举止的飒爽更显出玉竹面容的清丽脱俗,曾韫不由眼前一亮。

    这天晚上,略带病容的玉竹就这么跟着曾韫到了久闻其名的镖局。

    去之前,曾韫信誓旦旦说这些人都是自己人,几乎可算作是家宴,然而到了地方,玉竹差点拔腿狂奔,从哪来逃回哪去。

    ——她从小跟着师父他们山上长大,最热闹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五个人。可是曾韫嘴里的家宴足足有百十号人,人比蜗牛山底下生意最红火的酒楼还要多。

    这大厅里热闹非凡,墙上桌上挂满了写有“万兴”字样的镖旗,空气里飘荡着诱人的食物香味。至于吃饭的人,从黄口小儿到白发老叟各个年龄层的都有,最多的还是押镖的壮劳力,此时正推杯换盏行着行酒令。

    如果是玉竹自己,完全可以悄咪咪地找个位置坐下,吃饱喝足再悄咪咪的溜走。

    可是她是跟着镖局名义上的掌柜曾韫来的。

    好死不死,曾韫还五指相扣紧抓着她的手。

    两人刚一出现在门口,嘈杂大厅一下子静了下来,不知哪个手脚笨拙的打翻了一个瓷碗,“啪嚓”一声在这寂静中更令人尴尬。

    玉竹看见投射过来的几百只关注的眼睛,背上冷汗直冒,感觉比单挑盛笑春和宋秋水还要紧张。

    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声“各位英雄好汉们大家好”之类的话活跃下气氛,然而舌头居然跟转筋了似的,完全说不出来一个字!

    玉竹绝望地低下了头,心想这下惨了,估计镖局上下都以为曾韫带回来了一个哑巴女人。

    这时曾韫握她的手紧了紧,朗声道:“曾某未婚妻大病初愈,尚有不适,我今日只是带她前来走走,各位不必拘谨。”

    说完,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领着玉竹坐到了正中央的桌上。

    几个大汉带头鼓起了掌,一阵喝彩过后,大厅里重新恢复了喧嚣,四周再次响起了喝酒划拳的声音。

    玉竹见虽是赴宴,仍是他们两人单独一桌,紧张的心情总算放松下来,注意力都放在了满满一桌子菜上。

    菜式都是曾韫按照她的口味准备的,荤素搭配的恰到好处,还辅有开胃促消化的小点心。

    席间有几个胆大点的姑娘凑上前来,纷纷赠上了强身提气的参芝丹药或是胭脂水粉,好心地嘱咐她要好好养护身体,其中也有今天那个打瞌睡的小女孩。

    这姑娘名叫巧儿,心快嘴快,眼瞅曾韫被敬酒的人拉到了一旁,立即八卦地问出了大家最好奇的话题:“玉竹姑娘是怎么结识的我家公子呀?”

    一圈的姑娘都兴奋地伸过了耳朵,等着这位未来的老板娘纰漏内幕。

    玉竹面露难色:“这……”

    不是她不愿说,“为了解yin毒迫使你家公子跟我睡觉,一而再,再而三,然后日久生情”这种话,实在是太难以启齿了点。

    她勉强咽下一口茶,支支吾吾道:“就……就机缘巧合,山里碰见了,本来只是顺路结伴而行,没想到挺合得来。”

    巧儿瞪圆了眼:“诶……?”

    玉竹心想这话中规中矩,难道还说错了不成?

    巧儿道:“我家公子除了救死扶伤,从来不与寻常女子多说一句,真是没想到……”

    另一个姑娘插话道:“你也说了是寻常女子,玉竹姑娘怎么是寻常女子呢?”

    有一个声音道:“就是就是!姑娘和公子是命中注定,佳偶天成,自然一遇见就天雷勾地火啦!”

    巧儿自己也跟着应道:“也是。如果不是命中注定的机缘,世上哪有男子会为了一个女子亲自试百份药方?你们是不知道,今天公子见到姑娘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没了魂……嘻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公子!”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笑做了一团,玉竹眼角偷瞄了一眼不知在与人说什么的曾韫,心想,也许真的是天意吧。

    自从下山,她一路失去。没了当年相濡以沫的师门兄姐,没了住了十几年的山谷,却得到了人生的伴侣。大仇得报后,她本该命丧那一场终结之战,又绝境逢生,存活至今。

    四洲宇内,在她无处不可去的时候,偏偏又给了她新的牵挂。

    每一次,当她跌入到生活的死角,只要紧咬着牙关熬过最沉痛的时刻,总会迎来意料之外的转折。

    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

    旁人还在热闹的交谈,玉竹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上前轻轻勾住了曾韫的手。

    我们的明天,又是值得期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