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书院 - 经典小说 - 江湖夜yin雨(武侠 高H)在线阅读 - 再雨

再雨

    

再雨



    兰提半夜就收到了唐鸢刀门派的密信,他当即披上衣服,把人派出去叫天枢。

    半夜被吵醒的妙月本以为他是早出晚归,突然意识到他竟然要跟她分别数日。她半梦半醒状态下,就大发疑心病,她觉得兰提不在她眼皮底下就会寻死。如果他走到半路,悲从中来,想到以前是兰启为带着他,现在他没兰启为了,一想就伤心,他一伤心就抹脖子了。

    妙月眼睛还睁不开,就对兰提抒发此番畅想。她还又提出一个死法,萧瑟的夜风中,天枢起来上厕所,他一睁眼就看到家主挂在树上,好似一条腊rou。天枢含泪继承丹枫山庄。

    妙月看兰提不说话,迷迷糊糊中又抱着他的腰:“不要死。死了好可惜。”

    兰提摸着妙月的脊梁,又闻到她头发的香气,他心中只有无限的怜惜和愧疚。

    “你死了以后,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漂在河上。我路过你,也不认识你,也不理睬你。你应该也不认识我了。我去投胎,你一个人继续漂。神仙答应过我了,我下辈子继续吉祥如意。你是谁,我才不管你呢。”

    “不要死。”

    兰提托着妙月的头,把她的头轻轻地放到枕头上。

    他静静地在她身侧躺了一会儿,听着她的呼吸声,欲言又止多次,又缩回了手。是梦话也好,是真心话也罢,他都一字一句装到心里。

    下辈子……下辈子!他怎么会没想过下辈子呢?听闻唐鸢滨那里就有一位半仙,他现在就去供奉仙人,求来世姻缘。雨声连连,心事声疾。兰提猛然坐起来,天下的月老庙他都要供奉个遍,今生求仙,来世如意。

    风更大了,兰提披上外袍直冲到楼下,天枢也要过来敲兰提的门。

    天枢跟在兰提身后,歪斜的雨如同不慎打翻墨砚,一片漆黑中,天枢的夜灯也快捉不稳,他只看到兰提未挽的披发和抖动的衣袍。

    他们路过家中高耸的祠堂建筑。

    天枢目睹兰提紧张的肩膀突然松了下来,他像被风吹走的灯笼一样,他回过头,被雨浸湿的头发黏在脸上、脖子上、肩膀上,他焦急的眼睛忽然变成深不见底的湖泊,他轻声说了句什么。天枢没听清。

    “少主,你怎么了?”天枢微微颤抖着。

    他甚至用错了称呼,他也不习惯兰启为的离开吗?

    兰提不再回答,他手中的剑垂落,初夏的第一场雷鸣,将他浸如鬼影。

    身后就是祠堂黑影,两个人静静站着。

    天枢从怀中掏出母亲给他绣的手帕,擦了擦脸。他已经似是而非地懂得了。天枢最懂欲望这个词,他正是因为有欲望才能从籍籍无名到明日之星,他弯起嘴角,所有的反常无非是欲望作祟。像兰提这样的万众瞩目下成长的天之骄子,他什么都有了,他都忍不住发疯的欲望,会是什么呢?天枢想,他都不知道兰提无法实现的欲望是什么,足可见他和他的差距。想到这里,他又笑了,情不自禁地发笑。

    黑夜如漆,雨打如豆。

    天枢将伞倾到兰提头顶,内门弟子们已经带着明亮的提灯赶来了。

    众目睽睽,兰提一把捏住天枢的下巴,他漆黑的湿发衬得那双来自漱泉夫人的丹凤眼更加凌厉:“你很像你父亲。”

    他的神志已经回来了。

    “回家主的话,我父亲早逝。”天枢不敢直视他。

    兰提冷笑:“我当然见过你父亲,你又怎么敢诅咒兰拣?她会长命百岁的。”

    兰提夺过懵然的内门弟子手中提灯,又站到了众人面前。他像刚才发生的事情不存在一样,又变回了平日的他,平稳沉静。

    妙月对夜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虽然下了雨,也不妨碍她练剑。

    妙月练完了她新学的剑招,欲女心经至今也没有反噬到她身上,而且三丹剑的确上手很快。兰提有本手册,专门记载她的练武进度,有图有字,就是字迹实在太潦草难以辨认。兰提告诉过她,他本以为妙月修习三丹剑是缓兵之计,可是妙月的进度实在是太快了,他便认为如果他不帮助她练习,是对欲女心经和妙月天赋的浪费。妙月对自己究竟能达到什么高度也很好奇,连兰提都好奇。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门功夫,都是天残地缺,却集中在妙月身上一个妙不可言的圆月。

    她还在丹枫山庄内,几乎只面对着用树枝和她过招的兰提。

    兰提说,如果哪一天,她可以用万钧剑划破了他擎着树枝的手,他就不会再当她的老师。

    “那是什么?”

    “是对手。”

    兰提那时坦然微笑道:“春涧心法能否兼容三丹剑,那时还是一个谜。我父亲顾念我性命,绝不让我再往上练三丹剑。燕西门后我强行破关,再也没有用过三丹剑法,也没有用过春涧心法。它能否再兼容,永远是一个谜了。我也就到此为止啦,你却还有无穷的可能。”

    妙月不太喜欢想以后的事,她能过好眼下的事,就很好。刻度表的数字再也没动过,妙月虽然不安,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她和兰提认识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一个春天,他就到了七十五,那夏天过去呢,秋天过去呢,过了冬呢?这种不确定性偶尔出来啃咬一口她的心,她还挺想再见见月老那个不靠谱的神仙,可是他也不来见她。

    妙月不知道,昨天她说梦话时,兰提的刻度表又涨到了八十。

    她吃完午饭,就翻看师叔寄过来的宛国迷药药方。而兰提人刚出了柳县,就忍不住写信让人快马加鞭回来找妙月。妙月觉得有点好笑,翻开信件一看,兰提的字更加潦草不堪,所幸都能辨认。

    他问她有没有吃饭,不要图省事就随便糊弄胃。天气虽然越来越暖和,下了雨也要小心风寒,特别是练完剑出汗后要及时更换衣服。剑谱都在他的架子上,不要贪多,慢慢练,没关系。

    兰提他怎么了?他平时虽然也关心妙月,却也不是这个作风呀。

    妙月奇怪地翻了一页信,更令人惊诧的是,兰提问候了一句商艳云。如果她夜间睡不好,白天闹着要玩,妙月多陪陪她吧。

    妙月震惊地又翻了一页,最后,她高兴地差点叫出来。

    师叔要来!兰提写信邀请好得了医馆的师叔亲临兰家的药室,研究解毒之法。而更巧的是,陪同师叔会来的小弟子,不是其他人,是雨霖,是雨霖啊!

    妙月囫囵吞枣读完兰提的信,便回信写道:“你是不是得了风寒啊,你才是不好好吃饭的那个人吧。字写得真难看。多谢兰君。”

    外门弟子正面无表情地杵着等妙月写完,他即刻启程,有人跟包公审案一样盯着她,妙月自然不好多写,她写完就交给外门弟子了。外门弟子还要去赶路,她多写不是耽误人家吗?

    妙月举着兰提的信读了一遍两遍的,兰提信里实在是奇怪。她还是想安慰安慰她的三美人,于是捉笔又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兰君见信安……”

    才写了个头,她便听到身后有年轻女子的声音呼唤她。

    是五小姐的侍女。

    五小姐的侍女把妙月请出了庭院,到了她自己的住所。实话实话,四姐五姐的居住环境比兰提那强很多,至少没那么多茂密的高树。今天下雨,檐下听雨声也是件雅事。

    水榭楼台陈设一应俱全,二人落座露台。妙月客客气气问她有什么事,兰窕一把捧住妙月的脸:“你真漂亮!”

    妙月:“嗯?”

    “我没事啊,没事就不能找你玩啊?我好无聊啊,以前还能去村子里玩,可是现在村里一片焦土,大娘们都没心情和我玩啦。来嘛,我教你推牌九!”

    “哎,别走呀。是三哥拜托我的,今天早上大姐也找我了,他们都跟我说怕你闷,我们家老四在算账,老五在折腾武林大会的事,二哥处理燕西门的事,都忙着呢!只有我又闲又热情。来呀,跟我玩呀!”

    兰窕单纯美丽,笑声如银铃,一串又一串,她真是个很热心的玩伴,也有耐心,带妙月一点点认牌,她真要带她学推牌九。

    妙月惦记师叔和雨霖什么时候来,又想着给兰提的信没写完,都一下午了,他也该拿到信了,他看着她回的三行字,会想什么呢,可能会有点失望耶。

    不过也是小事,亲一口就解决了吧?妙月戳戳捏捏手中的牌,有点自信地想。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兰窕也没让她走。看妙月一直心不在焉,兰窕就以为自己招待得不好,托着下巴,眨着大眼睛看妙月:“应姑娘,你现在最想干什么呀,我都可以陪你!”

    我最想你放我走……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妙月和兰窕同时往上看,是一个妙月从来没见过的青年。

    青年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妙月都被他这纵身跃下的气派惊到了,如同高花明竹般的青年绿衣玄服,腰间配长刀,她试探道:“你是兰……?”

    这是兰家的哪个公子啊?

    美丽的青年弯了弯眼睛:“应姑娘,在下谢公刀传人谢冰疑。”

    谢公刀?妙月皱眉:“我见过谢公刀一次,你们当街杀人。”

    谢冰疑抚摸自己的刀鞘:“有我。”

    “血液染污了脸,所以应姑娘觉得并没有见过我。”

    妙月的佩剑是兰提的万钧,谢冰疑直勾勾地盯着万钧剑看,妙月不自然地掩了掩佩剑,兰窕推搡着谢冰疑:“你真够讨厌的。谁叫你来了?”

    谢冰疑拧了拧五小姐的耳朵,笑出了声,他对妙月拱手道:“武林大会,后会有期。”转身飞腾上屋檐,又走了。

    兰窕虽然轰走了谢冰疑,脸上却还有可疑的红色,她给妙月夹菜:“三哥让我和他接触接触,中秋的话两方都满意,就成亲。”

    妙月的好奇心熊熊燃烧,可是不熟,她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兰窕眨眨眼睛:“你告诉我你和我三哥是怎么认识的,我就告诉你我和谢冰疑的相处细节!”

    一段叽叽喳喳的友谊的开头难道就是这样吗……

    “三哥和你怎么认识的呀?三哥那么凶,你们怎么好上的?三哥会唱歌哄你睡觉吗?三哥有没有给你画过美人图?你最喜欢三哥什么,三哥最喜欢你什么?”

    妙月捂住头,她还真不好说她和兰提怎么认识的。怎么说,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被干了个爽……睡前怎么可能还唱歌呢,没有一件可以说的,还是别说了!

    妙月虽然不肯老实交代,五小姐的嘴巴却根本停不下来,从她一开始觉得谢冰疑凶神恶煞,再到谢冰疑洗干净脸高大俊美……就是人穷了点,可是三哥会给钱的。

    她说起来就没完了,谢冰疑在她眼中只是个差强人意的人选。五小姐认为不如三哥,也不如那个伤了她心的池悟风。妙月想起来兰提说池悟风是个脏东西,嘴角便挂上了神秘的微笑。

    出了兰窕的院子,她又看到谢冰疑还没走,估计就等着她走,再进去找五小姐呢。他独自站在一丛竹子下,翠竹滴雨,谢冰疑伸手接雨,莞尔一笑。

    他似乎没看见妙月一样,看到妙月时,转身惊讶的角度刚刚好。谢冰疑颇有风度。

    谢冰疑再次和妙月攀谈起来,他又重申了一遍武林大会上他会是她的对手,同时他还认真道:“红林梅州的梅山,步家的少主琴漪,我都研究了战术,若应姑娘想要一观,我不会小气的。”

    妙月心里一惊,还要研究战术?!果然你不努力,有的是人在努力。

    人家的努力成果,她又没参加,她观个屁。还是赶紧回去自己研究!

    妙月匆匆告别,正撒丫子狂奔回去研究战术,正撞上纹尺,纹尺点头:“小曦一直在帮你和其他人研究战术,你放心。”那她就放心了。

    放了一会会的心,在听到初选今夜开始时,妙月大惊失色:“啊?!”

    纹尺安慰她,只是没有门派的少侠们角逐参加青衿试机会的初选而已,几乎没有能入眼的功夫。妙月还是有点焦虑,一焦虑她就在院子里紧张地踱步,纹尺心善,她走不开,就差遣兰携陪她去看看。

    兰携伸手就去找纹尺要钱,纹尺叫他滚。

    滚出山庄的兰携带着心事重重的妙月上了马车,他顶了顶牙:“一会咱们只能吃面了,还加不了别的小料。”

    初选不用太在乎的原因是因为妙月他们根本不用参加。既然有门派,就有无门派人士。初选专为无门派人士设立,战线拉得很长,毕竟赶路也需要时间,因此初选时间很自由,从早打到晚,规则也自由,两个人看对了眼就打。

    兰家的外门弟子之前听兰启有的,后归星生管,两个人都不在场的情况下,是兰招顶班。兰招坐在高台上,负责指挥外门弟子把血战的两个人拉开,别打死了。

    只是初选,死了不值当。

    丹枫山庄还管伤药,去找外门弟子登记,能根据伤情伤药或者津贴,最多的能领半年的伤药津贴。丹枫山庄尽量不管入殓,那实在是死了,他们也会管的。

    这种伤药的大型派发,靠丹枫山庄就有些吃力。因此武林中最擅长行医的门派红林梅州就会与山庄合作,医者有女有男,皆披红巾,与其他门派弟子区分开来。妙月又涨见识了。

    嘿嘿,武林大会真有意思。

    津贴数目不少,也就有人想钻这个空子。妙月眼睁睁看着那边登记处就吵起来了,没吵两句,长鞭来了。此时,兰携已经一头扎进了豆腐花摊子,身后的几个剑侍扒都扒不动他。

    兰招面无表情地一鞭子把过来重复登记的伤患抽开,又给了差点就给他发了津贴的外门弟子一鞭,一挥手卷起两丈的长鞭,遂托着下巴移开目光,又开始愣神。

    监工手忙脚乱地向兰招喊话:“五公子,小的眼瞎,小的没看见。居然要您出手,小的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兰招在高台上睁开眼睛,往下看了一眼:“哦,四哥。”

    监工替了兰招,兰招也下来吃口饭。

    初选确实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甚至也不像武林比试,像草戏台,谁都能上去耍一耍。连妙月都看得目不转睛,民众就更觉得有趣了,夜间没了农活做,都来看热闹,围得人山人海的。

    小贩也爱来人多的地方摆摊,好些摊子都诱人得很,台下牛rou面摊子就很香。牛rou不是大块大块的,而是卤好的,片成薄如蝉翼的形状,百十块蝉翼牛rou夹到碗里,就是不饿,也会觉得香。

    兰携随手一挥请了上百碗面,干脆包下了烤羊烤鸡摊子,又遣人去沽春花清酒,给外门弟子们犒劳夜宵。好家伙,只是习惯性哭穷。

    他自己则闲闲地带着妙月和兰招,在牛rou面摊坐下了。

    妙月掩着斗笠,没什么胃口。兰窕晚饭的时候给她夹了很多菜。

    兰招在这晒了一天,脸都黑了一个度,吃东西也不怎么香,剥着摊子上免费的糖蒜,朝他四哥道:“还是大伯做这个活最合适。”

    兰携嗯了一声:“铁钵火烤莲花鸡,可好吃了。”

    兰招沉默了一会,便道:“去年中秋那道菜吗?是鸭子吧。”

    “我没见过翁秋暝,他不是在四姐那吗。”兰携独战牛rou面,头也不抬地嗦面。兰招沉默着将糖蒜放到四哥碗里。

    天枢转向妙月:“说起来,好久不见大爷了。他是不是病情不好,我问纹尺小姐,她也说不太好了。”

    妙月哈哈一笑:“我都不知道你们大爷长什么样,根本没见过。”

    兰招轻声道:“虽然是陌生人,但是我们叔伯病重,应姑娘也不该笑。”

    妙月接过他递过来的糖蒜,也不作声了。

    兰招的声音更低了:“二伯去世后,家里全变了。大伯若也去世,我就感觉……感觉……我要长大了。”

    “以前寄希望于春涧心法。”

    “三哥后面是四哥,四哥后面是我,我之后是天枢。”

    他的思维断断续续,妙月却很明白他在想什么,她拍了拍他的手:“你我同龄,十八岁本来就该长大了。哥哥们护你一时,不能护你一世。”

    兰招执着道:“我不想,我想做一辈子的小招。”

    兰携终于抬起头:“十七八岁了,还长大不长大的,丢不丢人。怕就想想祖辈们是怎么做的,爷爷是怎么做的,远的不说说近的,二伯呢,三哥呢,你居然在这里怕死,说的什么丢人话,要是还姓兰的话,快闭嘴。”

    兰携不耐烦时,倒让妙月想起来她初见他时,他浑身是别人的血,手中握着一把血刃,滑腻的血都让他握不稳剑柄。妙月和他兄弟平和相处久了,就忘记兰携能一夜杀几十人,此刻都想起来了。

    妙月不想继续待下去,她想回去了。说不定一会去就见到雨霖和师叔了。也没说他俩什么时候到,今天会不会不来了?

    她身后却传来不紧不慢的声音:“五公子的话没有问题,若能逍遥一世,谁愿意平白无故地修习送死的剑法呢?”

    妙月回头,是谢冰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