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书院 - 经典小说 - 江湖夜yin雨(武侠 高H)在线阅读 - 瓮

    



    日光午时最盛,妙月用双手遮挡住眼睛,她嘴里默念着阿彩、阿彩、阿彩……她从门前往外看,阿公果然带着橘叶师姐藏匿在人群中,云露宫不该管任何无论纷争,但是幽冥毒老对妙月的偏心日月可鉴,妙月也需要他帮个小忙。

    各方面准备就绪,妙月被带进藏书馆的地下室,眼睛上也缠了遮挡目光的黑色缎带,一时间天地俱静,夏日蝉鸣被隔绝身外,妙月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和阿彩幽微的存在。她努力辨别,却仿佛听不到阿彩的喘息声,她摸着黑靠近她,阿彩便轻轻应声:“应姑娘。”

    一拳捶碎黄鹤楼的题目比鹦鹉洲要复杂一些,鹦鹉洲是比快,黄鹤楼则是比寻路。柳县藏书馆原来是监狱,后改为藏书馆,有许多阴湿的通道,上上下下,藏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甬道。从甬道可以直达每个楼层的暗室,暗室又互相连通,这本身是为了防止犯人脱逃,改成藏书馆后,取一部分道路留用,另一部分封存,今天却打开供比试而用。

    上场鹦鹉洲的玉瓶碎片,也在此时成为了比试结果的衡量标准。听风楼的探子将碎片标上数字,藏在各处,收集多者胜。碎片锋利,而参赛者又无任何工具,拿多拿少都看自己的本事。率先走出者可拿上五十分,而后分数则加上碎片分数,以总分多者取胜。整个密室内也有别的阴暗秘密,若能发现,还有别的分数可加。探索者,也是整个藏书馆的破局者。

    听风楼的探子仿佛鬼魅一般,来无影去无踪,妙月一晃神的功夫,眼睛上的缎带就被取了下来,而她根本没看到对面的人。

    薛若水和步琴漪大概也有这种功夫,步琴漪送给妙月的规则上清楚明白地记载着规则,他没提供路线图,但提供了三点忠告:

    一是不要和对手发生矛盾,二是不要离对手太远,三则是尽量不要捡碎片。

    一和二很好理解,甬道昏暗,求助无门,真在里面受了伤,恐怕只能在原地等死,若是自己跑太远,迷了路就得不偿失,不如紧跟对手,要一起犯糊涂也就一起犯糊涂了。三,妙月猜想是因为碎片上有毒。应当不是什么剧毒,而是一旦划破手掌手指,人的反应就越来越慢,不能再提起气运用轻功,白白贡献胜利给对手。

    妙月琢磨这些的时候,阿彩的脑袋里则是石不名的面孔,庄主大人让她杀应妙月,她有这个本事吗?那什么都不做,庄主大人会不会很生气,会对父亲不好吗?阿彩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身后的妙月却突然从身后牵住她的手:“一起走吧。”

    阿彩意外地回头,她迷惑又不解。妙月拿出火折子,点燃墙壁上的油灯,她取下油灯,和阿彩换了个身位,她牵着阿彩往前探索潮湿阴冷的石道。

    阿彩的手也潮湿冰凉,不是健康人的手。

    李瓮彩没有甩开她的手,她仰头看着墙壁:“这里有很多石画。”妙月也仰头看,上面刻着人们拿着剑比试的画面,画工很简陋,刻凿得很深。

    李瓮彩道:“沧海桑田,监狱变成了藏书馆,但还是有历史的痕迹。当时的囚犯应该是感到光阴荒废,常日无聊,便刻凿这些解闷。”

    “那那些囚犯轻功不错喽?”妙月怀疑地推断道。

    李瓮彩笑了,阿彩一笑,眼睛也会笑:“可能是吧。也许这里曾经住过哪位大侠,他是某个门派开宗立派的人物,又或者他心存救济天下苍生的壮志,又也许他只是个老顽童。”

    妙月继续带着往前走,阿彩轻轻松开了她的手,两个人并肩前行。

    妙月感慨道:“阿彩和我的一个师妹很像,都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幻想。”

    李瓮彩背着手:“在南理的时候,家里只有父亲和我,南理常常几十里不见人烟,更没有市集,我只能对着一丛丛的蘑菇自言自语。一下雨,房梁下,墙壁上,就会长出很多很多蘑菇,有的可以吃,有的不能。有时候蘑菇下锅了,我还能认出来,是哪一丛听过我的故事。”

    “那好像很寂寞……”妙月忍不住低头看这个美丽灵慧的姑娘。

    “好像也有人听过我的故事……”阿彩的声音渐渐缥缈起来,她轻声道,“他好像听我讲了很久很久,不仅仅是蘑菇,还有房梁和墙壁,奇怪,好像也讲过干燥的房梁墙壁,结着蜘蛛网,挂着花鸟画人物画,太阳晒进屋子里,就知道又要去晒衣服了……南理不是这样的……”

    妙月皱了皱眉,阿彩说话的声音温柔又轻细,讲着讲着她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的意识朦朦胧胧,可她又不是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

    兰提昨天说了她的猜想,妙月很想验证,还让他去联系阿公帮忙,可是此时此刻,她心有不忍,阿彩不是个坏孩子,她即使看上去忘却了她和妙月建立的短暂友谊,也最大可能地释放善意。妙月不忍心再验证他们的猜想。

    前方道路逐渐逼仄,看不到一点光了,妙月手里的油灯也顶不住多长时间,妙月摇头:“走错了,不是这条路。”

    “早知道,该走别的路。”阿彩无意识呢喃道。

    妙月低头思索刚刚的道路,阿彩却霍然抬起头:“前面有个亮闪闪的东西,是不是玉器碎片?涂了荧粉吗?”

    两个人蹲下身,阿彩摘下自己的披肩,想要将玉器碎片放了进去。妙月看她捡,也解下自己宽大袍子,只留下短褂。妙月不甚怕毒,她有毒老培养,寻常毒药对她无作用,她匆忙拦下要赤手拿碎片的阿彩:“小心!玉器很难在幽暗的环境里散发出这样的光芒,肯定是经过加工的,说不定上面有毒。

    阿彩惊讶地看着她,她茫然不解地看着妙月。

    妙月慌了:“你怎么不信呀,我刚刚看到了一只小壁虎,不信拿它做个试验。”

    “放过那只小壁虎吧。”阿彩为难又感激地笑着,“我只是惊讶,应姑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庄主大人很讨厌你。”

    妙月心想,因为你是阿彩啊,你是来自南理的阿彩,一路跳舞北上,和父亲相依为命,无门无派,却努力聪慧,不卑不亢,是妙月在青衿试上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没有惊心动魄的相遇,一切就像幻想中猫菇镇的天气,润物细无声。

    妙月捏了捏自己的耳坠,此时此刻,她无话可说,阿彩也不再追问了,她神色黯然。

    两个人走错了路,原路折返,换了另一条甬道往前走,刚转了个弯,妙月就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眼前的密室很宽阔,摆了几个不知道多久前的木架子,木架旁横七竖八躺了不少白骨。

    妙月蹲下身查看他们的情况:“是真的……”

    李瓮彩看着白骨下爬出来的小虫子:“似乎是蛊祸。这些人是囚犯吗?”

    妙月观察着四周情况,角落里人影一闪而过,妙月皱眉:“不像是。应该是工匠,你看他们旁还有铁锤,虽然锈迹斑斑,有点难辨认了。这些木架也是不曾完工的书架。你看,这里还有一把断剑,一把刀柄,我猜想,是两个江湖人在此斗殴,伤害了无辜的工匠。”

    “这些工匠,一定不是本地人。”阿彩摇头,“只有背井离乡的人,才能被这么处理,无人埋葬,无人关心。而他们守候在家乡的亲人,也失去了所有的音讯,在无限的等待里渐渐绝望,但也许还有人心存希望,幻想亲人还会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家门前,诉说这些年的辛酸。”

    妙月从木架底部,又发现了玉器的碎片,她丢进阿彩的披肩布里。

    “亲人离去,确实很难接受,一直没有收到明确的死讯,大概他们的家人真的会一直心存希望。”妙月叹息着。

    她忽然听到身边人的冷笑,李瓮彩点燃密室里的另一盏油灯,“所以,因为不舍亲人,因为这一点点希望,会有人逆天而行,即使家人已经明确没有生还的可能,还是执念成魔,用尽所有力气和手段。”

    妙月蹲着看工匠身边铁锤,她出神地听着阿彩的声音,她和兰提的猜想一步步地接近了真相。

    她正想站起身,刚刚一闪而过的人影忽然现身了,他按倒了李瓮彩,油灯跌落在地,阿彩挣扎不得。

    妙月转过身,惊讶无比:“阿公!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说找机会让你看看吗?”

    幽冥毒老死死地摁着李瓮彩:“你这傻丫头,人家要杀你啊,你还和她谈天说地!她刚刚绕到你背后,她腰上有刀!”

    李瓮彩被摁在地上,脸也擦着地面:“我没有……我是想告诉应姑娘,庄主的计划……”

    幽冥毒老混进个青衿试密室的神通自然是有的,他牢牢制服着阿彩的胳膊,叹息着道:“小姑娘,你的名字很特别啊。”

    毒老不放心李瓮彩,还是捆了阿彩,要和她对峙。

    他绕着圈子端详李瓮彩,李瓮彩还要为自己辩解:“庄主的侍女给了我比赛规则,和几条建议。是庄主大人重金购买的,可是应姑娘途中照应我良多,我打算和她摊牌。”

    妙月和她对了下规则,和步琴漪所叮嘱相差无几。不知道是步琴漪送了妙月人情后转手卖了,还是别的探子出售后步琴漪偷了规则。总之阿彩很轻易地答应了妙月同行的要求,应该就是听了警告的原因。

    妙月不禁问道:“你也不怕毒吗?你赤手拿碎片,你是忘了那条警告吗?”

    幽冥毒老为难地看妙月,祖孙俩对视,妙月知道此时该验证兰提的猜想了,可她还是不忍心。她难以启齿,可阿彩一声不回答,眼中无限哀戚。

    毒老却忍不住了:“她怎么可能怕毒!她早就是已死之人了!”

    阿彩猛地一抬头,震愕无比。她的表情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妙月背过身,她真不想面对。

    “李避日确实祖籍南理,随家人北上加入漱泉山庄。李避日和一个叫王英芳的女弟子组建了家庭,两人十八岁迎接了第一个孩子,而后孩子们接二连三出生,这个时候日子和谐美满。可是不幸发生了,那些孩子们都因为意外而去世,最后一个孩子离世时,简直无法想象这对夫妇当时的痛苦。多年后,夫妇二人才重振对生活的信心,生下一个女孩,姓名不详,大概是因为这对夫妇担心提前取名,养不活孩子,所以才没有正式姓名。只是不幸的是,二十年前,这个女孩长到十六岁还是病重了。”

    客栈里,兰提幽幽地讲述着。

    “当时王英芳已经离世多年,父女俩相依为命也有十来年了。李避日无法再接受任何亲人离开他,带着病重的李彩回他的家乡猫菇镇,李彩应该只看过几眼猫菇镇,后来猫菇镇毁于洪水。只有猫菇镇毁于山洪,其他城镇相安无事,而土地也很难生长出大树,只有惨淡的苔藓勉强生长着。怎么会是简单的山洪?不是天灾,是人祸。”

    这是兰提采集到的事实,当时妙月也很快地反应了过来,连植物都很难生长,多半是毒瘴。没有那么大规模的毒液的。唯一可以解释的,是蛊虫。李避日从山中引来大量蛊虫,去支撑他的逆天之行。蚁聚能成灾,成群的蛊虫离开山洞也能引发一场灾难。

    妙月当即想起毒老告诉她的秘法,只是真有人实践,妙月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李瓮彩名字里的瓮字到底代表了什么?是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还是他明知不可为还是为之的疯魔象征,阿彩是知道的吧,她听过瓮道人的传说,她也知道她名字里的瓮是一种纪念,一种执念,一种死而复生的幻觉。

    毒老的判断并不准确,二十年前的李彩还剩下一口气的。这么多年,支撑她活着的,不是新鲜的食物,不是干净的泉水,不是心脏的跳动,不是血管的运输,而是一批又一批被更换的蛊虫。

    支撑着她走下去的蛊虫定期需要更换,所以李避日对她寸步不离。一更换,她所接触到的世界也全部翻了篇。她的脑子就那样回到了十六岁死前,她最后看到父亲绝望的呼喊。

    哪怕把女儿变得不人不鬼,哪怕她的记忆一次次被洗刷,哪怕他已经越来越老,李避日也要留住李瓮彩。瓮道人背着死去的妻子走过天涯海角,李避日何尝不是,他背着他垂死的女儿求助邪神,将不堪之物一次次注入她的身体,一次次看着她睁开眼睛:“父亲,我在哪里?”

    李彩那么聪明,她能意识到很多事,她能懂她自己的与众不同。但她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尽管算起来,她已经在人间活了接近四十年了。她渴望朋友,渴望青春的勃勃跳动,她现在哭着捂住脸:“应姑娘,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