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书院 - 言情小说 - 花偃在线阅读 - 第四章 稚离日

第四章 稚离日

    一切,都透着新奇二字。

    仪卿满怀忐忑,看着母亲轩氏画卷中相似的“真实”一点一滴呈现眼底,内心之雀跃,几难言明。

    主峰上,各种繁花巨木、瑞草银枝、飞霜高瀑,比比皆是,爽风如醉,扑人满怀,香草美人,明眸善睐,彩衣行云、温声高论者,亦都鲜活得令人动容。

    上天境的雍容淳和、灵光清正,到底与轩氏笔下下天境的幽深晦暗所不同。大概是故地连水靠近阴冥的缘故吧,仪卿想。

    出乎她的意料,参加筵席的仙童们数目也并不多,总共十来位和她一样的青葱小人,一眼便瞅了个大概。

    想来修行之人不提倡嗜欲,修无欲道的又占了一半,“神仙眷侣”在天界虽然也不少,一来胎灵孕育比下界更难,二来天人崇尚神交,即使彼此有情,也不一定会长久待在一起。且怀胎的母体往往较为虚弱,孕期长达数年,因此仙嗣在诸天稀罕些倒也正常。

    “诸位既已满岁稚离,众生皆喜,三界之中,玄妙不尽,尔等尽可打破陈规,伸展作为。世之能者,皆利他利己……或寻一二奇趣,阅遍大观,记述所得,传阅后世;或研方究术,纵逞灵思玄览,深达至理,为人解惑……即便志向逍遥,不领半职,唯上天好生之德,当树心间,不可为恶助虐。庭外先成就者,亦当铭记,往后若有少者临难、困于迷途,莫要自恃修为年长,应怀慈仁,勉力相助……”

    筵席主座之位,向来有“荡魔天尊”美誉的玄天主君玄帝持重庄严,令人不敢直视,一通关怀期许说得倒是十分恳切,台阶下,已辅佐两任帝君在位的首臣风相,两鬓如霜,精神矍铄,手边搭着一柄拂尘站在童子们的左侧,笑容满面,不时附和统筹两句,气氛甚是和美。

    莲仪卿身着青莲服饰,手持玄圭、腰悬玄璜立在行列中间,本就惹眼,身旁那位小童脸上红扑扑的,也不时侧目看来,仿佛见到什么新奇之物。

    仪卿心下纳闷,只得默默将目光凝聚到手上的玄圭上,玄圭底部,刻着的却并不是“莲洲”二字。

    ——若在主峰有人问起,只说我们来自连水瀑,记得么?

    来之前,昭夫人特意嘱咐道。

    仪卿有些不解,但看莲昭又是一幅垂眉担忧的模样,猜测大概因为净水重地,内里亦不便张扬,仪卿也就接过那柄同样底部刻着“连水瀑”三字的白玉笏板乖巧点了头。

    听完帝训,接着就坐开宴,必要的礼节行过之后,仙僚们便纷纷走动起来,莲仪卿看着觥筹来往的各色灵光,脚下直痒痒,正想问问莲昭他们,却见这两结义兄妹都被绊住了脚步。

    有人正与他们细细交谈着什么,仪卿侧首辨认,一抹银白露了个尖,不由教她吃了一惊。

    风相?

    “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人声近在耳后,小仪卿怔怔回头,面前站着的,却是刚才帝训时站在自己身旁的那个腼腆童子。

    “我叫阿莫!”小童看起来有些激动,说话都不太利索。

    “出自小天河一脉,我们……我们认识一下好不好?”名叫阿莫的童子愣呵呵地递了个东西过来,稚气的小脸涂了胭脂一般。

    仪卿垂眸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玉佩。

    作为乡不穷但过于僻壤的莲洲出来的姑娘,她……一下没反应过来。

    这什么意思?

    “阿莫,过来!”一声厉喝突然从童子背后响起,小童阿莫吓了一跳,脸色苍白转过头去,对面一个和他服饰差不多的水蓝道袍青年男子怒目走了过来。

    阿莫怯怯叫了声父亲,手却并未收回,似乎很是诧异,仪卿自然更是不解,奇怪地看着这一对父子。

    “过来!”

    仪卿皱起了眉,这人看自己的眼神十分怨愤,倒像自己欠了他似的。

    小童讷讷走了过去,青年大手一抓,把他的小手连玉佩一齐拽了住,周边之人听得声响,不少都侧目看了过来,大概吼个孩子也教他觉得颇有些不好意思,声音略放缓了一些,只是仍不太客气。

    “人家是谁,你镇得住么!跟我过来。”

    那叫阿莫的孩子还十分不舍,不容分说便被那青年仙人扯走了,不情不愿地,一路上还在频频回头。

    什么事啊?

    ……莫名遭此不快,仪卿有些气恼,好好的心情忽然就被这样一对冒失父子弄坏了,好不讨厌。

    “仪卿,怎么了?快来。”

    另一边,昭夫人的声音又传了来。

    莲昭揽着她来到风相面前,须发飘飘、仙风道骨的老人脸上,笑意几乎把皱纹掐得更深,他一手挽着拂尘,一手拍了拍她的发髻,看样子十分欣喜。

    “真快啊,小姑娘又长大咯。”

    “仪卿见过风相。”老人身居高位,素未谋面,却待她如此亲切,仪卿阴霾尽扫,两手交叠一拜,回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

    “听石伯说,你一直想出来看看?”

    仪卿看了一眼他身边老实巴交的汉子,抿紧唇,点了点头。

    “总是教你守着一处,确也难为你了,不过,你那儿可不比别的地方,别看老头子我虚长了你几千载,若论用处,只怕还不若你个小丫头呢。”

    莲仪卿吃了一惊,忙又拜道:“风相过誉,仪卿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既然出来了,就玩儿几天再回去罢,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也会和陛下说说,让你别太闷着了。”

    仪卿大喜过望,乐得几乎能掐出蜜来——她……不是在做梦吧?

    最后一日与风相道别时,不知为何,仪卿远远看着那个瘦削灰白的身影,一股温热的酸涩立刻涌入眼眶,久久不能散去。

    兴许,他们从前或许也只如亲人一般吧。

    心境。

    无边深水,一片漆黑。

    一朵无根白莲静静绽放在玄水中央,亭亭袅袅,欲开欲闭,莲心处,莹光浮动,如霜如缕。

    水面下,七色不同的焰火正围绕着莲花摇曳不息。

    七情者,喜、怒、哀、惧、爱、恶、欲,此时正各显其色。

    当她喜悦、当她痛苦、当她嫉恨……不同的心境便会引起相应火焰的盛燃,情绪无法消解时,炽热甚至可以化作火海,整个水域都将被一种色焰吞没。

    回到莲洲之后,仪卿象征欢喜的赤红色火焰便跳得比旁的总更高一些,修行者时常审视自己的内心是必修课,气焰若有长短,便是心有藏执,久不调解,极易陷入魔障。

    ——执念越强之人,也越容易自毁。

    石伯如是说,她便如是每日观心,但心火的衰旺却总不能如她所愿,平伏不了,拉着石伯看时,他却说:也无大碍,只是人长大了,有些脾气了。

    仪卿十分不服,石伯便又告诉她,此事说来,可大可小,从前她身边还有一个观者,专门看护她的心境,即使身远万里,也能在她不能掌控自己时压下肆虐的心火,只是如今她的修行还不够滋生此火蔓延,因此这点小小火苗,并不打紧~。

    “那当我不能控制心火时,那位观者就会出现么?”

    “唔……应当不会了……”

    “为何?”

    “因为你出事后他也失踪了,这一世你长在这里,估计也不需要观者了。”

    ……

    仪卿扎扎实实翻了个白眼。

    今日,她却想好好呵护那团色泽——黑暗之中,仿佛也能望见无限希冀。

    闭上眼,主峰怡人的景色还历历在目,各色各样的水香人气,都是这冷清清的洲域难以呈现的鲜活。

    与一些仙童们的交流,更教她搜出了不少疑问。

    “我在主峰……见到和我同龄的,都说只修道不学禅,为何我要都学呢?”

    石伯没想到,几天里各种目光杂言,她最在意的居然是这个,笑道:“因你从前就是两者同修嘛。”

    “是么?”仪卿更怪了,“也是你们教我的么?”

    “那倒不是,你从前师从北玄的两位神君,和我地府中的藏王菩萨。”

    莲仪卿有些诧异:“他们为何现在不教我了呢?”

    “这……你想想,你现在多大了?”

    “两百零一岁了。”

    “我们说的你听得懂么?”

    仪卿乖巧颔首。

    石伯笑了:“这就对了嘛,你看,这些门门道道的你一听便能明白,不过是因为前世因缘累积,这些都是你已经知道的事,我们只是重述一番,唤起你的识记罢了,这还说不过你呢,因此,也不敢让你叫我们师父啊。”

    仪卿仍仰着头,“那为何从前便要都学呢?”

    “呃……这个……”石伯挠了挠头,看向莲昭,似有些为难。

    莲昭也看着他……

    “……嗯……”石伯抠着下巴道,“多学一个,也没什么不好嘛……”

    ……

    仪卿的眉皱得更深了,越来越多的不解在她脑海盘旋,仿佛有什么东西,隔在每一个与她接触的人面前。

    她幽幽抬起了头:“你们……真的是在对我说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