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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华灯(3)

    

第七卷:华灯(3)



    因为要陪陈祐,李冬青抓紧时间帮新生检查了文献综述。检查内容很简单,难在沟通与点拨。才聊完三个人的,李冬青已经累趴。

    这活儿在冯梦圆手里的时候,看着明明很轻松啊!

    想到这里她才意识到,好长一段时间没看见冯梦圆了,迎新之后她就没再活跃。那个花臂姐来学感到唏嘘。

    朱虹办公室里看见她,李冬青难得先打招呼。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回来拿点东西。”冯梦圆有气无力,揪过材料的手还是使劲,有些不甘心,“朱老师那套书是不是快编完了?收尾是你帮忙吗?”

    “我只是打杂。”

    “打杂跟打杂也是有区别的。”她抬抬手里几张碎纸,想了想,“你以后博士毕业时打算留在院校吧?P大可能有难度,但别的地方,朱虹直系的身份还是很管用的。”

    “想用,那我也得能毕业才行。”交出合格的成果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李冬青看出她的试探,也不馁,反问她:“你呢?你毕业是打算干嘛?”

    “......不知道。”放在键盘上的手顿了顿,冯梦圆想了想,“原来是想一辈子念书的,等博士毕业就跑去国外念别的,宗教啊英文啊都挺好,现在......”

    “现在怎么了?”

    “也到了这个岁数,不该做梦了。”

    她的声音里有种苍茫的悲伤,李冬青放下纸笔。

    这是她们认识以来第一次这样祥和的对话,冯梦圆收起敌意,李冬青也不再漠视。她们都心知肚明这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闲话家常,却从中发现彼此人生那肖似的可能性。两个人的心都因此静下来。

    “做梦做到死,也不犯法吧。”李冬青正视她,温和了语调,“我和你一样,也想一辈子念书。”

    冯梦圆愣怔,首先意识到:“那我们又是竞争对手了呢!”

    李冬青露出一副自夸的表情:“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很难得的。你要珍惜。”

    冯梦圆噗嗤一声笑开:“你少嘚瑟。”

    朱虹推门进来,看见这和睦气氛,万分疑虑:“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变好了?”

    两人异口同声:“谁跟她好!”然后眼瞪眼,相视一笑。

    周六,李冬青打车直奔小西天,陈祐已经把场地座位都摸清楚了。

    1966年版本的《战争与和平》是个传奇。

    不满于美国拍摄的浅薄无聊爱情片,前苏联举全国之力做出反击。

    大手笔,大制作,军方支持,政府调动,历时四年,动用了数以千计的藏品,甚至在郊外等比建造了一座1812年的莫斯科城,每一帧都如油画般浮现,由此才成就了影史上独一无二的《战争与和平》,堪称史诗。

    长达七个小时,冬青惊叹自己竟然丝毫不犯困。陈祐附在她耳侧,得意道:“还是我会抢票吧!托尔斯泰复活了,都得大喊一声‘乌拉’!”

    离开放映厅,天色已经黑了。人流拥挤,两人决定就近麦当劳里吃点,旁边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不小心撞过来,冬青将陈祐拉近一些,听见她道歉。目光一对上,陈祐嘴巴微微张开,眼里也闪出了光。

    他拉着她的衣角,悄声道:“jiejie,你长得好像周霄映啊!”

    冬青定睛一看,女人压低了帽子,小吊带和白衬衫下套了条宽松的牛仔裤,简约至极,很难与电影节上声名大噪的周霄映联系起来。被认出来的周霄映并不慌张,食指贴在唇间,笑容亲人。

    “嘘——不要叫哦!”

    “嘻嘻,你也爱看这部吗?”

    “头一回坚持看完,倒是你,怎么坐得住的!”

    “好看啊,故事也好看,画面也好看,人也好看!”

    “小孩儿还真是简单!”

    两人闲聊,李冬青插不上话。影院门口,周霄映冲街边挥手,一个俊秀的男人下车而来,见到李冬青分外惊喜。

    “又见面了,李小姐。”

    周霄映感到意外:“怎么?你们认识?”

    “打过一个照面,怕是李小姐不记得了。”

    他托出那次偶然的婚礼相遇,李冬青哦哦点头。

    不能不说是一场缘分,两场约会因此合并成一场饭局。陈祐乐开花,问起周霄映《千里之堤》的上映计划,周霄映当下承诺首映礼请他去看,期待他的点评,陈祐大言不惭:“我会认真看认真反馈的!”

    莫开将这次饭局添油加醋地告诉林敢,发现李冬青似乎也没有那么寡淡无聊:“我结账的时候她还给我说要AA呢!”

    莫开无奈,当时就驳她:“你给我转账,是想让周小姐看不起我,还是想让林敢揍我?”

    李冬青没坚持了,只是后来他送周霄映回去,发现周霄映手里多了个玩偶。一问,是取车时李冬青在商场里抓的,说是抵消饭钱。

    莫开端着酒杯,哭笑不得:“你这前女友,还真是会算账哈!”

    林敢点头,过去未来,他也没见过比她更会算账的人。

    电影节后才几天,陈祐就收到了周霄映的消息,说下下周就是首映礼,到时预留座位,邀请他和冬青一块儿去。冬青没想过搭乘这趟顺风车,蕙如倒是很积极。

    “你没事多出去逛逛,挺好的。别整天窝在宿舍里搞你的论文。三浦桑说找你谈个恋爱还得预约呢!”

    “哪有那么夸张?”

    “你俩啊,这恋爱谈了还不如没谈呢!到哪一步了?”

    “就正常。”

    “什么叫正常?还有不正常的?”

    她穷追不舍,冬青答不上来。朋友转情人是大难题,她好久不曾进入亲密关系,跟澈君做什么都觉得尴尬,撑死了也就牵手接吻。冬青回想澈君酒醉后将她推倒在墙沿,她庆幸他只是亲亲就晕倒了。

    蕙如笑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搞纯爱!你当初干嘛答应他啊?”

    “因为逃避,”李冬青没底气,“还有一点私心。”

    蕙如一眼看透:“逃避是不想再纠结跟他的情感关系,我知道。私心是什么?”

    “不想失去澈君这个朋友吧。”

    “是吗?我不信。”丁蕙如表示怀疑。

    冬青不敢告诉她,频繁的头疼呕吐已经逐渐消磨她的意志,别人一个温暖的怀抱就可以轻易攻破她的防线。那个不知名的夜,她贪图那一点点呼之即来的温存,才造成这样骑虎难下的局面。

    看着她的神情,蕙如感到心酸。

    “私心是什么都无所谓。感情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三浦桑追求你你答应试试看,又不是承诺付出真心走到最后!试了就知道合不合适,这道理你明白,他自己更明白。”

    “那要是我们都明白但是不说呢?”

    “那也没什么啊,我爸妈不就这样?明白彼此不合适但还是能安安分分过几十年!世界上多的是这种人,不也搭伙过到死了吗?也没见地球就不转了啊!”她话糙理不糙,继续开解她。

    “我早就说了,你是事情想多了总要纠结个对错,事实上哪那么多对错啊!感情里算付出分对错,那是办离婚,不是谈恋爱!”

    蕙如像个情感大师,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给冬青逗笑,她转头就忙碌起重要客户的订单,那样饱满的精神状态令冬青羡慕。

    冬青想,如果没有被一场病打乱生活的节奏,我应该也是这么昂扬的人吧。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抱怨是这个世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意识到她的开朗,丁蕙如问起蒂姆·伯纳李的讲座:“听说他夫人也随行,你帮我找个机会认识一下呗,有个事情想请她帮忙。对应的,我可以兼任导游!”

    冬青是这场讲座同传,这个忙不难,能帮则帮了。她只是没想过蕙如找教授夫人能有什么事,总不能是买她家的藏书吧?

    后来她才意外得知,教授夫人是个意大利人,兄长是意大利有名的制琴师,只是陪着旅游,蕙如就赚了个人情,领到排队名额。届时一把好琴再讨一个客户欢心,这番未雨绸缪的本领修炼得精妙,冬青深深佩服。

    《千里之堤》的首映礼如约而至。

    冬青只是凑热闹,然而随着剧情不断推进,周霄映饰演的角色从华丽到落魄,再疯疯癫癫地走入一场大火,镜头落在数十年后的一缕青烟和杂草。那种失落似乎直直地传递到她心里,她当场就落下泪来。

    好片子直击人心,周围都是啜泣的声音,放映厅成了一片泪海。帷幕落下的瞬间,掌声四起。

    之后是观众反馈和提问的环节,褒贬都是自由,导演不做辩护。周霄映在众人之中点中陈祐,不过十余岁的孩子从乌泱泱的人群里站出来,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看法。

    最后是面向舞台,老气横秋:“个人命运和政治的联结很有趣,但是生死讲得太重太用力反而没意思,我觉得再轻巧一点会更好,末尾的青烟我很喜欢。”

    他的声音稚嫩却真诚,一些慕名而来的影视界知名人士都纷纷表示惊讶,周霄映也露出赞赏的眼光:“谢谢你的反馈。”

    首映礼结束,主创团队被人群包围,陈祐想过去跟周霄映打个招呼,原地踌躇。身后由人一拍,莫开穿了身笔直的西装。

    “李小姐,我们又见面啦!”

    冬青不应他,一眼就注意到他旁边那个压低帽子的人。

    该说不说,真是有些孽缘。

    林敢插着兜,瞥过她,低头就笑:“好久不见,小祐。”

    “你是——Adam?!”

    陈祐大喜过望,眼珠都轱辘起来。想多说两句什么,支支吾吾找不到话题。那边人群少了些,莫开先带着他过去和周霄映叙话,冬青单抱着手,隔他不过半臂距离。

    林敢眼圈青黑,难掩疲态,声音也沙哑:“难得休假,莫开说请我看电影。没想到就是拿奖的片子。刚刚提问环节,小祐说得还条条是道的,以后说不定还真是个人才……”

    “他本来就对这方面感兴趣。”

    “之前可真看不出来,病恹恹的小孩儿一个!”

    他目视前方,陈祐踮着脚跟导演合照,俨然追星状态。周围还有不少影评家同他对话,照莫开之前说的,估计他还能跟人家处成忘年交。

    他真想跟他聊聊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话都说不圆的小孩能抛出那么多术语了。侧身找冬青打听,叫了两声却没应。低头一看,这人脸色煞白,还没来得及发问,冬青直接半挽住他的胳膊,整个人摇摇欲坠。

    林敢神色慌张,马上扶住:“怎么了?痛经?还是哪里不舒服?”以前没见过痛经成这样啊,他急忙问她:“要不然带你去医院?”

    冬青说不出话,额角全是汗,他准备直接将她抱起,冬青却使劲推开她,一个劲地摇头,颤颤巍巍道:“我没事......没事......”

    这病时不时要发作,现在来得太不是时候。她头疼欲裂,似有一千只蚂蚁蚀骨剜心,密密麻麻的,浑身都发抖。

    林敢不知她的病况,想要出声叫人帮忙,冬青又将他手按下,冰冰凉。

    “没事的,就是有点头疼。不过,能麻烦你把我带到卫生间去吗?”

    洗手台边,冬青呕了许久,眼眶都红了,什么也没吐出来。两分钟后,清水拍拍脸,擦干,再走出来,已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状态。她强颜欢笑,林敢复想刚才那一瞬,皱紧了眉头。

    “你经常这样吗?”

    “没有,应该是最近熬夜多了,有些不舒服,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别忍,头疼不是小事。”

    “我像是那么能忍疼的人吗?”

    脑袋清醒了,她又跟他维持在一臂的距离。林敢想到她以前给字典砸了脚,硬生生窝在宿舍里休养好几天,摇了摇头,确实不像。

    莫开领着陈祐匆匆过来,她脸上不见血色,陈祐马上就察觉到不对劲:“Eden,你哪里不舒服吗?怎么眼睛这么红?”

    “擤鼻涕擤的,昨晚上着凉啦!”她随口胡诌,怕陈祐追问,手躲在阴影处猛地拉了拉林敢衣角,轻咳一声,林敢心领神会,封住了小家伙封住想查问的心思。

    莫开本来就跟周霄映约好吃饭,散了场,将他们也拉去庭院餐厅,算是新老朋友齐相聚。五人坐成一个小半圆,林敢和李冬青像是约好了似的,直接坐在最两端埋头吃饭,也就只有莫开提上一嘴时,两人才蹦出几个字来。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从拿下金熊奖,不少制作公司都开始向周霄映抛出橄榄枝。她审慎看过剧本,唯一感兴趣的,还是一个落寞的调酒师角色。当莫开介绍林敢就是调酒师时,她忙找林敢了解行业概况。

    从入行由头开始,往学习经历深入,林敢说得浅显,莫开却懂得给兄弟宣传:“他高中没事就喜欢折腾这些,大学就在酒吧里打工。”

    “然后就一路做这个吗?你大学专业学的什么?”

    “金融。”林敢低声道。

    “是P大的金融。”莫开舍不得埋没他的那张入学通知书,使劲给他渲染,“这家话念到一半就辍学跑去英国大乡村了。要是我,肯定拿了毕业证再说!”

    周霄映露出惊讶,虽说现在大学生贬值,但P大还是有些含金量的。怎么会有人舍得毕业证都不拿就往外跑?也太孤注一掷了吧!

    “......你还真是舍得。”周霄映辣评。

    莫开大笑:“他是给人甩了,才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的!”

    周霄映讷住,心想,这么爱?看见林敢的表情还是忍住了吐槽,微笑道:“也算是机缘巧合,现在不是混得挺好嘛!就是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后悔?”

    话音一落,莫开露出神秘微笑,林敢低着头,他的话令冬青筷子一顿:“估计是不会后悔的,她就没有后悔过什么事。”

    周霄映评,那个女生还挺潇洒。继而开导他,你也想开点。

    几人投机,莫开是个话搭子,天南地北闲扯,陈祐时不时也能插上两句。冬青没话说,埋头吃到胸闷,中途就跑去厕所,许久不见回来。

    林敢还没忘记刚刚那一场惊魂记,借着抽烟也溜出去。打量两圈,果不其然,她就靠墙站在庭院边上。

    “怎么了?不舒服?”

    “......”

    细声细气,林敢听不清,却很明白她是在强撑,大步走近,这人抓在护栏的手都在颤抖。他赶紧搂过她肩膀,将她托住。

    “怎么了?李冬青?”

    他相当着急,冬青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意识告诉她应当将他推开,可是头太疼了,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全吐掉了,胃都清空了,还是不舒服。站不住,没力气,放弃挣扎。枯枝败叶一般,没有神采。

    她的身体好凉,早就发现她瘦了,抱在怀里才意识到已经如此单薄,搭在她肩膀的掌心都被硌得生疼。林敢不禁想,是不是稍微用点力,她都要给揉碎了。

    那么坚强的一棵冬青树啊!他心如刀割。

    “李冬青,去医院!别强撑着。来,我送你去!”

    他转身要将她背起,冬青怎么都不依。明明都站不住了,竟然还这么大力气!林敢皱眉,骂她死要面子,冬青只摇头呢喃:“没事的,我没事。”

    林敢沉声:“你这还叫没事?”

    她还是那句:“没事的,真的没事。”

    ……

    走道尽头的庭院错落有致,玻璃窗前,她固执如常,林敢拿她没办法,想要强行带走,又怕她反抗激烈,更加难受。

    她心里总归还是有数的吧?他这么想着,依了她,原地紧紧地抱住,给她一些力气。

    李冬青努力平缓着呼吸,十分钟后,她从怀抱中挣脱出来。脑袋其实还有些嗡鸣,却告诉他:“我已经没事了。”

    以往她都是这样,独自撑着,顶多就是吃颗药,慢慢也就熬过去了。林敢缓缓松开手,看向她:“没事了为什么会哭?”

    “诶?”

    李冬青摸上脸颊,没有眼泪呀,转头看看玻璃窗,这才发现,整个眼眶都是红的,红得如此彻底。她讷住,一滴泪猛地落了下来,砸落在两人之间。这滴眼泪像是一座时光机,将他们都带回到几年前。

    她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表露情绪,他为她的落泪心疼,那双大手轻轻一拍,无数给梦魇就被他拍走了。如此熟悉,如此遥远。

    “很疼吗?”疼到你那么要强的人难受成这个样子?

    林敢放软了声调,李冬青微微一愣,很快将自己从温情中唤醒,替上疏远的微笑。

    “不疼,应该是刚刚的电影太感人了。”

    “李冬青,你当我是傻子?”

    “骗你干嘛呢?”她笑着,话语里没有温度。

    敷衍的意味太过明显,磨灭了林敢的关心。两人原地对视,空气都要凝固,还是莫开出来找人,才打破僵局。

    “在这儿干嘛呢?周霄映还得赶剧组的酒局,你们要不要过来打个招呼?”

    “来了。”

    李冬青赶紧往回跑,脚步还是有些不稳,林敢皱眉吸气。两人的状态看得莫开发懵:“怎么了?你俩现在又演的哪一出呢?”

    “演?谁演得过她啊!”林敢来气,走了两步回头道,“你不走?不是要跟影后说再见吗?”

    看着那背影,莫开腹诽,我看你俩都挺能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