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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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来时,女医官已经离去,只剩下屋子里还在安睡的八俣天和刚刚睁开眼的须佐之男。 窗外的赤霞透过窗户斜射进来,将室内的墙壁染得鲜艳,想必已是近黄昏。须佐之男揉了揉太阳xue,竭力使自己有些昏沉的思绪变得清晰,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对自己呆了十多年的房子感到近乎陌生的情绪,可梦中八百比丘尼的话语却依旧挥之不去,像是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眼角划过一道刺眼金光,他低头看去,挂在腕上的勾玉坠子被夕阳照亮,带着金属特有的重量,也带着他还未褪尽的温暖体温。命运似乎在此刻交汇,先前从中传达的谕示无头无尾,在刚刚却由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卧底”道明缘由,就像一场被精心雕饰过的剧本,有些诡异地圆满而完整。 孩童的嘤咛从旁边传来,裹着八俣天的毯子动了动,随即从中传出一阵舒畅的气音。须佐之男被引过去,摸了摸八俣天的额头,并不烫手的触觉令他终于放下了心。 羽姬带来的奶瓶还搁置在他手边,须佐之男将它拿起,却意外地发现这东西保温效果还不错。他的思绪又回到羽姬和羽出生前后的日子里,兴许是怕自己再像惯着八俣天那样溺爱这两个小的,八岐大蛇在孩子们出生前便明令禁止了母体哺乳的环节,并早早就生产了一批足够婴儿用到一岁的小奶瓶,奶粉自然也是由专门的育婴师调配出来。总之,八岐大蛇的育儿观念也算有所长进,没有像先前那样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掠夺孩子的口粮。两个孩子颇为独立地长到了一岁,可以饱腹的食物也从液体变为固体,那些还未来得及使用的奶瓶便被收了起来。此后,他与Alpha也再没有生育过子嗣,这些小玩意也就渐渐淡出了他的视线。 他正回忆着,那边的八俣天已经悠悠转醒,迷茫地揉着眼睛坐起身子。他刚刚退了烧,捂出来的汗水还附着在身上,一头及肩小白毛汗津津,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透出健康的颜色。须佐之男扭头看过去,正要拧开瓶盖给八俣天喂水时,却见八俣天红红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在与自己对视的瞬间“哇”地哭出了声。 八俣天已经很久没有哭得这般肝肠寸断,一整天的滴水未进令他的哭声不像先前那样圆润又响亮,而是染上了病态的沙哑艰涩。须佐之男以为他是病得难受,正想着该怎么把人哄好,八俣天却扬起挂着泪珠的脸庞,张开双臂猛地扑进了他怀中。 “不哭了,乖,我们先喝水。”刚刚八俣天撞进来的力道不算小,须佐之男知道这孩子应当是完全康复了,也只把八俣天的动作当作撒娇。可八俣天死活不将双臂撒开,肩膀随着抽泣而抖动着,一派十足的伤心模样,倒叫须佐之男觉得有什么异常。 “mama,我梦见你死了……”八俣天的嗓音微微颤抖,说出来的话却令须佐之男哭笑不得:“我梦见到处都是火,然后你和他们一起掉进火里,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mama现在不是在这里吗?”他没有计较孩子哄堂大孝的言论,柔声安慰道:“我们的八俣天刚刚发烧,只是做了场热乎乎的噩梦而已。来,先把水喝掉,梦里的火就被扑灭了。” 把八俣天从膝盖上抱起来裹回被子里,须佐之男终于从床上爬起身,来到桌边,揭开呈放在桌面上的食盒。兴许是八百比丘尼临走前特意叮嘱过,这次厨房送来的餐具里还多了套八俣天的宝宝碗,碗身还颇有创意地绘了只顶着猫耳朵的白毛小长虫。 蛇神星的伙食自然色香味俱全,饭盒的保温效果也绝佳,他刚一打开盖子,属于炸鱼的香气顿时冲出容器的束缚,勾得八俣天也窸窸窣窣从床上爬过来,须佐之男甚至还能听见背后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去洗把脸,我们准备开饭。”须佐之男笑着回身,揉了揉八俣天白发乱蓬蓬的小脑瓜:“等吃完饭,母亲带你去洗澡,今晚你就住在这里,等明天早上完全康复了再去和老师上课。” “我可以,和mama一起睡?”八俣天的声音小小的,顶着须佐之男的掌心蹭了蹭:“父亲不会生气吗?” 须佐之男顿了顿,手指捏了捏八俣天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蛋:“他是你父亲,你生了病,他怎么会对你发脾气。” 虽然他和八岐大蛇关系确实僵硬,可须佐之男并不想给下一代留下父母感情不好的印象,没有孩子希望自己的血脉至亲形同仇敌。八岐大蛇曾注意到过这一点,甚至有很多次故意在孩子面前对自己的Omega动手动脚,包括但不限于咬腺体等足够色情、孩子们却一无所知的行为,好mama须佐之男自然是忍气吞声了无数次,面对着那些单纯的目光,只能牵强解释道——这是成人之间的正常互动。 可是他们偏偏是不正常的,病态的关系。须佐之男会想起自己被红酒控制的那个夜晚,从前兵戎相见的敌人亲密交颈,他们的目光在战火中交汇过无数次,rou身的初次交合伴随着强迫与疼痛,可灵魂深处的交缠却契合得可怕。如果放在以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和八岐大蛇变成这样的关系,还会和对方生育三个孩子,他定会一笑而过,只道一句对方荒唐至极。 印象中,好像也有人曾和他探讨过这方面的话题,只是当时他还生活在高天原的阳光下,而今那些战友的音容甚至都已经变得模糊。他被遗忘在这个地方太久,虽然不知道百姓是否还会记得他曾经来过,可他并不恐惧被人们遗忘。 所谓“战神”的美名往往源自乱世,唯有天下太平,平民才不再渴求有这样一位为自己伸张正义的兵器——早在须佐之男第一次握起雷枪时,这样的念头便已萌生。八岐大蛇也曾目睹过他为了平民亲身涉险的模样,那时还心下嘀咕过这人为了军功简直不要命,同时他亦不解。须佐之男已经拥有了公爵这一重尊贵的身份,完全可以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他不懂须佐之男做到那种地步的缘由。 他不懂,于是,他败了。 八岐大蛇自认精神不正常,他可以做一名默默无闻的科研所成员,也可以谈笑间制造出长达十余年之久的星际战争,从他离开高天原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走向了割裂的另一端,任谁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战争疯子,曾经也是个会抱怨天气冷暖的普通人。 可八岐大蛇没有料到,这世上还有比他更为疯病的人存在。这个人埋伏在他身边十二年,忍受了来自敌人的抚摸和欲望,忍受了两次分娩的痛苦,只为了有朝一日将他彻彻底底斩草除根。八岐大蛇低估了须佐之男为世人而战的决心和毅力,更没有料到——他用血缘为原料滋生的情网,终究只困住了他自己。 这一晚过得还算安稳,须佐之男早早地将八俣天哄睡,紧绷着神经坐到了凌晨一点。如果八岐大蛇知道他又让孩子留宿在此,这人势必要展开一场恶趣味的鏖战,届时万一八俣天被吵醒、又或是被床铺的震动晃醒,都不是须佐之男想要经历的。 万幸的是,直到深夜,那串脚步声并没有在门外响起。须佐之男松了一口气,在确认自己不会遭受Alpha的夜袭后,终于安心地躺进了被窝。酣睡稚子的呼吸令他心下柔软又怜惜,他帮八俣天掖了掖被角,在黑暗中将长子稚嫩的面容看了一遍又一遍,小孩可爱的脸庞居然令他生出几分得意。这样乖巧的孩子是他孕育出来的,就算身体差了些,又过分肖似另一位混账父亲,须佐之男却更愿意将他看作一张纯白无暇的纸,努力用自己的言行来引导八俣天,教他如何成为一名善良正值的人。 他轻轻吻了吻孩子软乎乎的脸蛋,终于打算就此进入梦乡。可刚一闭上眼,意识便不受控制地开始波动,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腾空而起,眼前再度被一片绀青和诡谲庞大的孔雀羽翎填满。须佐之男还没了解清楚眼前状况,一阵清脆铃音却忽然从身后传来,他回首望去,却在看见来人的模样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荒?” 记忆中友人的影子渐渐同面前手执神乐铃的少年重合。印象里,这位军师朋友总是跟在月读身后,或是抱着厚重而古老的占星卷宗,或是十分认真地聆听来自老师的嘱咐。兴许是从小被当作文官培养的缘故,荒几乎没怎么参加过体育锻炼,当须佐之男即兴舞剑、将沉重的天羽羽斩挥得猎猎震风时,长发少年脸上总会露出些羡慕的神情。 现如今,再度看见友人熟悉的眉眼,须佐之男居然有些恍如隔世。梦境与现实的层次在此刻仿佛被模糊成黯淡光影,他忽然有些分不清了——那十二年的隐忍,究竟是冷暖自知,还是大梦一场? 须佐之男晃了晃脑袋,试图令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可曾经生活在阳光下的记忆却在此刻又纷至沓来,被他遗忘的战友、那些曾一同出生入死的欢笑面容,在此刻终于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他有些激动,想要和从前一样迎上去去,想要同友人来一场他们颇有默契的开场白时,荒却先他一步开了口,嗓音温和,语气平静。 “久违了,尊驾。” 一个略显生疏的尊称,一句客套十足的问候,令须佐之男的满腔喜悦,连同他雀跃着想要上前的身体,一同被钉在了原地。 须佐之男蓦然反应过来岁月的无情,他所经历的往事真真切切,不可逆转,不可磨灭。 他被留在了十二年前。而他的高天原和平安京,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迈开脚步,奋力向前奔走了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