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第三辆车上全是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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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眼里似乎有隐约的疲惫,比划了一下:“同同,你以前是个很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即使不相信绝对正义的存在,也一直对审视后的信念坚定而热忱。当年你知道我入伍以后,我们大吵过一架,因为你觉得我明明见过最自由的人性,却自甘成为暴力机器。” 她很轻地嗯了一声。 “你那时候那么喜欢聂郁,连他爸妈都见了,看着就奔着跟他结婚去的,结果还是执意申请了四年制PhD。我记得那时候你告诉我,你在地狱看到了你的使命,你得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淋漓的鲜血,或即便是寥寥的字句。” 她笑了一下:“很矫情吧。” “不,同同,当时我特别触动,”傅东君认真地看着她,“但是那时候我太轻佻了,只默认你是想赎罪,还一直很不解,你为什么一心想为那些不该你来负责的生命负责,那么久都没走出来……对不起,同同,这一声道歉为我的误解。这是我后来看完你的毕业论文后,最后悔的一件事。” 宁昭同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你没有义务理解我。” “这就是我最难受的地方,同同,你用这种态度对待我,那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失衡了,”傅东君坐起来,鼻子有点发酸,轻轻按了一下,“什么叫我没有义务理解你?那你有什么义务跟我爸吵架让他放我自由,又有什么义务听我天天给你倒情绪垃圾?” “……这是朋友、或者你说的那些亲人、抑或其他关系,都应该做到的吧。” “是,”他郑重地点头,“可是就连这些东西,你都没有还给过我。” 她愕然。 傅东君喉咙有点发哽,抱住她的肩膀:“同同,你当时那么痛苦,我却一点都没有能为你分担。” 分担……痛苦。 痛苦大抵是真的,学业压力,病痛,抑郁情绪,躯体症状,甚至是思念……如今想起来,都还觉得窒息。 她垂眸,睫毛长长遮住神色:“师兄,那些都是分担不了的……那我就没有必要说出来,让你们在无能为力里煎熬吧?” 他眼里隐约有了些泪光:“同同,这就是我难受的第二点,你不仅不让我为你分担痛苦,你的痛苦我还分担不了。” 她摸了摸他的头:“每个人都会有别人分担不了的情绪,我有什么特别的?” “你又这么糊弄我,”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拿下来,认真地看着她,“如果我注定无法陪伴你,又无法做到理解你,那我对于你是什么存在呢,一个情感包袱?” 她心头一震:“你、你怎么这么说?” 傅东君吸了一口气,声音有点低:“同同,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将就我们。像昨天那种话你以前绝对出不了口,哪怕是当做玩笑话……还有我们的闲聊里,你在有意避讳很多话题。” 宁昭同移开视线,摸了摸膝盖上的安卓平板:“你们工作特别,总不好给你们惹麻烦。” “可那是我们应该遵守的规矩,保密是我们的义务,不是你的,”他出口艰涩,“你在自我审查,当年这是你最痛恨的一件事。” 她凝视他片刻,突然轻笑了一下:“我以前竟然那么任性吗?可是师兄,你默认我现在一定在委屈我自己,一样很傲慢。” “你如果真的开心,我也会为你开心,”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粝的茧磨在她柔软细腻的手背上,小声道,“我不希望你只因为是我的meimei,或者是一个军人的伴侣,就委屈自己扮演一个合群的军属。规矩是我们守的,你又没跟他结婚,免费医疗都享受不到,逼着自己违心干什么?” 宁昭同终于听懂了,失笑:“我没有违心——如果我理解的没有问题,那些让你觉得我在委屈自己的行为,可能应该算我作为成年人的圆滑……你总不会觉得我就应该成天臭着一张脸吧?” “我觉得以前的你肯定待在宿舍就不怎么出门。” “……那倒也是,”她若有所思,按着他的肩膀推开他,“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个话很奇怪,我好像并没有太热衷于参与你们的活动?哪怕是闲聊。有一个事倒是确定的,我现在对社交没那么反感,实际上以前我也不反感,我就是忙。” 傅东君狐疑:“这可是一个纯雄性的场合,你不会觉得难受吗?” “也还好,”宁昭同真诚回复,“如果我只是凝视他们漂亮的rou体,而不需要进行更多的交流,那我还是很愉快的。” “……” “嗯?” 傅东君附议:“你说得对。” 后座几人凑在一起,偷偷摸摸,指指点点。 “他俩不是亲兄妹吧?” “不啊,一个姓宁一个姓傅,怎么亲。” “那这关系是不是太好了点儿?”此人小声道,“不是我思想不够纯洁吧,都挤一堆了。” “别胡说,我看着跟闺蜜差不多。” “男的跟女的还能当闺蜜?” “男闺蜜这词儿听着更不清白。” “不是,傅哥有女朋友吗?” “应该没。” “顾问也没对象吧。” “听江成雨的意思应该是没有。” “那傅哥怎么不下手。” “你们说什么呢,人家就是兄妹,你们脑子里男女就不能有纯洁的友谊吗?” “可以有,但要是我我肯定冲。” “……” “确实,这都近水楼台成什么样了,他倒是也不馋啊。” “不好意思吧。自己meimei,还跟兄弟处过,怎么开这个口?” “倒也是。” “什么倒也是,这肯定属于不缺,要换我我绝对不挑。” “美得你,你还想挑,照照镜子吧你。” 喻蓝江为兄弟们贫瘠的想象力叹息不已,也懒得听了,拍拍屁股站起来,挤到了两兄妹旁边。 “?” 兄弟们瞳孔地震。 “他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傅东君也想问:“你干啥?” 喻蓝江解释:“他们在那儿猜你俩怎么不是一对儿,我听不下去了,清静清静。” 宁昭同和傅东君对视一眼,然后傅东君起身,坐到了喻蓝江左边。 右边的宁昭同若有所思:“感觉更不对哦。” “挺好,就这样吧,”正中间的喻蓝江觉得不错,拍了下傅东君,“放个片儿就更好了,老傅动一动。” 傅东君笑骂一声,随便点了个青春恋爱片儿,回来挤进了宁昭同和喻蓝江中间。 片子才看了二十来分钟,警报响了。 吴璘在广播里说又是辆货车,众人立马唉声叹气,飞快地各就各位。 历史仿佛重演,同一型号的货车,同样叫了不停,同样的距离被击爆轮胎,连司机小腿上的伤口都在同一个位置。 毕竟同样是姜疏横开的枪,这人是有强迫症的。 迟源穿好衣服,骑上沙漠摩托赶过去,一路上骂得很是难听。众人也是面色灰败,因为今天天气还要热一点,不说尸体味道,就高温作业那么久都有的好受。 但等门开了,大家一看,不免略感欣慰,因为里面不是尸块了。然而这欣慰也就持续了片刻,迟源意识到是什么情况,都气乐了,往对讲机里说了一句:“兄弟们,来活儿了,一堆病人,没救的那种。怎么说,一伙挖坑,一伙做临终关怀,咱们流水线作业?” 没人理会他的地狱笑话,聂郁看着车厢里气若游丝瑟缩一团的垂死者们,沉声报告:“队长,十三人,状态都很差。” 雷众看了陈承平一眼:“这是什么意思,尸块没了,给我们送点新鲜的。” 陈承平摆了下手:“迟源儿,能救吗?” “不是,你要救啊?”迟源匪夷所思,“找个地儿让他们自生自灭得了,你知道我光消毒就要费多少功夫吗?” “屁话什么,我问你能不能救。” “送国内都能救,这儿估计不行。” 陈承平压着情绪,吸了一口气:“行,我找个人来换胎,把他们都运到最后面的仓库里去。要怎么处理你跟他们说,我、啊?哦,我先接个电话。给我吧。” 吴璘递过去。 “武参赞,啊,对,又来了一辆……这回不是尸块儿,一堆病人,状态很不好……司机还没问,你那边也没结果啊?实在不行我们这边用卫星看看到底哪里来的……是啊,总不能什么都往我们这儿送吧?” 武柯安抚了几句,倒是把决定做了:“陈队长受惊,查肯定要查的,但还得麻烦您把人收下来……对,最近厄立特里亚进来了不少人,还有上次我们遇到的美军,都是不稳定因素……是的,就是考虑到这个问题。这种事容易有人道主义风险,还没摸清来处,至少要先收下来……药品不足的问题我这边尽快解决……” 陈承平也拉得下脸,反复确认责任分割后才挂了电话。雷众上来想问,陈承平没急着答复,做了个暂缓的手势,去隔壁房间给楚循打过去。 楚循一接起来就骂:“你他妈知道中国现在是几点吗?” 陈承平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手表:“你这个岁数了,五点过也该起了。” “打电话过来为了寒碜我一句?” “那不是,老大,我这儿有难处,你得帮帮忙。” 两人说了十来分钟,楚循骂骂咧咧个不停,陈承平心满意足地挂了。等再过了二十分钟,吉布提军港拨过来:“陈参谋长,您好,我们这边收到命令,您那边是缺大夫是吧?” “对,大夫,你们那边能不能匀两个过来?” “我们可以马上派两位军医过来,如果您不急,后天舰到了……” 刷了一波老大的人脉,陈承平心里舒坦了两分:“老雷,人过去了吗?” 雷众探头看了一眼:“到门口了。” “行,咱俩也看看去。” 雷众点头,向吴璘示意了一下,心里也琢磨出味儿来了。 淬锋这边十二个人,就带了迟源一个大夫,但雪豹是每个战斗小组都配备了卫生员的,所以实际上并不很缺医务人员。陈承平这明显是顾虑还有下一波,以及怕有些情况卫生员搞不定,总得有几个正经军医才踏实。 结果穿戴好一进门,迟源摇着头迎上来:“有两个刚下来就断气儿了。” 一个腿部开放性创伤严重感染,不知道拖了多少天,组织大面积坏死,脓毒血症导致多器官衰竭,是不是下车才断气的都不好说;一个霍乱严重脱水,拉得一裤子白色斑块,补液还没挂上就没心跳了。 雷众一听脸色都绿了:“霍乱?那这堆人——” 迟源没有给他希望:“霍乱传染性非常强,密闭空间待那么久,肯定没一个能落下。” 陈承平抬起对讲机,通知聂郁把仓库封了,启用储水。 霍乱这东西污染水源,本来最近他们已经开始混合饮用当地的水了,现在看来还得靠瓶装水撑些日子。 当天晚上,又有两位停止了呼吸,没设备给他们找病因,但迟源判断是肿瘤晚期。边上一位中年女性估计和死者是亲属,看他们要把人抬出去,顿时明白过来,扑过来嚎啕大哭。 翻译帮忙按住她大声解释,女人一边挣扎一边哭叫,迟源都烦了:“她说什么啊,跟她说再不消停点儿就把她一起扔出去。” 翻译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她说,不是说我们可以救他们吗?有人说你们是巴斯——应该是当地信仰的一个神明——说你们是它的使者,只有你们能救他们了。她说她的两个孩子都因为马拉利、就是疟疾而死,就剩下她的父亲和她了,现在她的父亲也离开了。” “嚯,癌症晚期,我要能治我还在这儿混,那我真神了。” 翻译一五一十地告诉女人,女人慢慢地不挣扎了,整个人趴在地上,眼泪从大得惊人的眼睛里安静地流过面颊。 话是一贯刻薄出去了,但迟源看着女人细得跟芦柴棒一样的手,心里简直堵得发慌。 肿瘤不说,霍乱和疟疾这种东西早就是可防可治的,在国内死个人都要上新闻了。 边上一位雪豹的卫生员忍不住低声跟队友抱怨:“不是说中国一直在给非洲援助复方青蒿素吗?” 迟源冷笑:“是有啊,但谁知道最后会落到谁手里?” “不是吧,这也有人贪?” 迟源摇了下头,不再多说。 未必有官员会贪这些救命的药,但供不应求的话,先救谁的命就是大学问了。 两天后吉布提派来的军医就位,一老一少上午九点到达,吃完早饭就赶着去仓库里简单看了下情况。这时候简易病房里就剩了七个人,而且有一位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年长一些的军医姓楚,叫楚民安,看了就直摇头,问迟源:“你们来之前打了疫苗吗?” “打了,都打了,”面对前辈迟源还是很客气的,“我们队员暂时还没有被传染的情况。” “一定要小心,出现聚集性感染非常麻烦,”楚军医神情严肃,额间显出一点竖痕,“不要以为你们都是身强体壮的大小伙子就不上心,提醒你们的队员,出入消毒一定要做到位。” “是,我再去提醒一句。” 多了两个正经军医镇着,大家心里都踏实了几分,结果到了下午,第三辆货车来了。 年轻一点的军医姓余,叫余乐天,四川人,性子要活泼一些,早就把情况打听清楚了。这时候一听,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跟迟源吐槽:“这是晓得我们存货不足,来补货了哦。” 旁边傅东君瞪他一眼。 这些大夫是不刻薄两句不会说话吗? 然而等打开车厢,余乐天都有点手足无措了。 一车婴儿,也没有摇篮,裹在脏兮兮的襁褓里。精神好的此起彼伏地在哭叫,精神差的烧红了一张小脸,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楚民安见状大骂了好几声,还没等到陈承平的消息就跳进车厢,把状态最差的几个先抱出来,塞给接手的,让赶紧给透透气。余乐天连忙要跟上去,迟源拉了他一把:“你们有奶粉?” “怎么可能,”余乐天费解地看他,“驻外福利再好也不至于给官兵配备奶粉吧。” 迟源压低声音,示意了一下楚民安:“我靠,没有奶粉你还救,等着看一个个饿死是吧?” 余乐天脸色一僵。 楚民安看着他们俩,眉头一蹙:“赶紧过来帮忙!” “来了师父!”余乐天按捺下忐忑,给迟源做了个手势,“先帮忙吧,总不能看着化苗。” 迟源看了一眼手里沉寂许久的对讲机,骂了一声,不管了,跳上车厢。 会议室这边气氛凝滞,雷众和吴璘对视一眼,陈承平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上一批都是看着活不了多久的,能救就是挂几瓶水的事儿,不能救也没啥心理负担。一批婴儿送过来,这可就是完全没法儿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一个死在手上了。 婴儿…… 陈承平是真的烦了,拿过卫星电话准备跟武柯说一声,拦不住车好歹也让他弄点奶粉过来。结果刚按下一个键,外面突然炮声大作,吴璘脸色一变:“又开火了?” 这几天还以为消停了,怎么在这时候—— 陈承平低骂一声给雷众做手势,雷众会意,起身出门准备去找人看情况,却正在门口遇见宁昭同。宁昭同也没顾着打招呼,对着雷众颔了一下首便推门进来:“方便帮忙接一下武参赞吗?我有急事。” 陈承平直接把卫星电话塞了过来:“拨出就行。” “你好武参赞,我是宁昭同。” “宁顾问你好,我们刚收到消息,政府军和反对派又开火了,您没事吧?” “我很安全,雷队长去一线指挥了,矿上还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宁昭同顿了顿,转了话题,“刚才矿上又来了一辆车,具体情况一会儿陈队长跟您说。我找您是想让您帮我接一下德里亚,现在这个情况拖一天都不知道有什么变数。” 陈承平看她一眼。 武柯答应得很顺畅,宁昭同得到回复就把电话还给了陈承平,用口型告诉他自己下去看看。陈承平点了下头,把电话放到耳边,沉声道:“武参赞,第三辆车上全是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