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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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峡峰是以七十二岁高龄从中央政治局常委的位置上裸退的。 不谈他往日的传说,就光说裸退这件事,他也是个足够特别的人物,因为上一个让沈平莛那么不留情面的人,还是二十年前的仪征市委书记;而如果谈起他往日的传说,这个人倒也值得大书特书一番,因为他的普通。 对,因为他普通,所以当他走到一个不普通的位置,就会尤其的显眼。 凡有些成绩的政客,多半会得上二三个花哨的外号。比如鲁妍叫“笑面虎”,母老虎,这肯定是个贬称;张敬文早年被人称为“张秀才”,因为他是秘书出身,社评写得一绝,为人还有点酸;就是沈平莛,早年也让人盖了个轻佻的外号,叫做“沈美人”,所谓美人乡英雄冢,说的是不少好汉都折在了他的手里。 而孟峡峰有个外号,从广西发家就一直跟着他,叫“孟都好”。 孟峡峰这人最擅长的就是打圆场,从来不跟人红脸,遇见冲突常常连声道“都好都好”。这种有和稀泥嫌疑的作风也贯穿他整个政治生涯,不论在什么岗位上,只求无过,不求有功。 除此之外,孟峡峰甩锅技术一绝,且因为他老好人的人设立得牢,还有不少人背锅背得心甘情愿。 面捏的人,没脾气似的,好糊弄。这在平时容易叫人看不起,可作为领导,那就是大部分人都不反感的状态。 大家一起糊弄,混口饭吃,当然以和为贵。 这样一个人上了正国级,虽说有些能不配位的嫌疑,但中国自古都有把德行当能力算的传统,于是也没人多看不惯他。就是沈平莛自己想着,如果孟峡峰没有搞那些有的没的,他或许可以考虑留他一席之地,这人好歹不会特地恶心他。 但,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人,不仅从正国级裸退,现在还可能要被清算了。 “刑不上常委”,这玩笑话虽然不是没人打破过,但可没有这满城风雨的样子。 一个副部级大使的实名指控,不可能轻拿轻放。 四月二号,新华社发布消息,孟峡峰涉嫌严重违纪违法,中共中央决定对其立案审查。 不仅违纪,而且违法,这说明查他不仅是中纪委的事,还有最高检察院的参与。 当然,如果这位崔大使的指控是真实的,买凶故意杀人,确实是板上钉钉的刑事案件。 国内外风风雨雨,有的说沈在第二个任期终于图穷匕见,也有的说沈和孟峡峰应该是有私仇,更多的是想从中看出未来的走向,在浪潮里立身,甚至期待着被推一把。但不论如何,中国政坛会动荡一阵子,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除了孟峡峰,沈还会对其他人动手吗? 孟峡峰到底犯了多大的错,沈竟然要对他赶尽杀绝? 几年前江苏就被沈杀得头颅滚滚,如今总不会对孟系的官员网开一面。他就不怕压不住群情激荡?跟着这样一位寡恩的领袖,又是不是一条好路呢? 人心惶惶之下,一份通报来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快得多。 四月十六日,所有官方媒体的头条都大字标红,通报对孟峡峰的审查情况: 【……严重违反党的纪律,滥用职权,犯有严重错误、负有重大责任; 利用职权为他人谋利,违反组织人事纪律,造成严重后果; 涉嫌勾结外部势力,出卖国家机密; 包庇和纵容黑社会团伙犯罪,残害公民; …… 孟峡峰的所作所为完全背离党的性质和宗旨,严重违反党的纪律,极大损害党的形象,给党和人民事业造成重大损失,影响极其恶劣……决定给予孟峡峰开除党籍处分,对其涉嫌犯罪问题及线索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这份通报和退役申请书在同一时间到达傅东君手里,傅东君看完,竟然笑了一下:“孟老头真不睡女人啊。” 姜疏横拿过那张退役申请书,开始帮傅东君填基本信息:“不够。” 不够。 “是不够,”傅东君将平板放到一边,“师妹跟我说,孟峡峰必须死。” “什么时候跟小宁联系了。” “很久之前了,她都好久没联系我了,估计是因为念念的事,她怕我跟上面闹。” “你要闹吗?” 傅东君瞅他一眼:“我等那傻逼能罩我了我再闹。” 姜疏横知道他的意思:“等他回来,组织上应该就要研究了。” “妈的,你比那傻逼差哪儿了,他凭什么爬那么快?”傅东君嫉妒,踹了姜疏横一脚,“你瞧瞧人家老公,能不能给我争点儿气,我回家在宁昭同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姜疏横轻笑一声:“现在就开始嫌弃我了。” “……那倒也没有,”傅东君过去抱住他,小声逼逼,“男人还是自己的好,她自个儿家里乱成那样,我犯得着羡慕她?” 四月二十一,相关司法机关向社会公布了孟峡峰案的情况与大部分相关材料,举世哗然。 一个前常委的案子材料,不全部打上绝密封存起来就算了,竟然还向社会布告得一清二楚。那案子可不单是故意杀人,还涉及到绑架公民进行非法实验以及试图出售枪支给境外武装集团这样骇人听闻的罪名! 张敬文面带难色:“主席,孟峡峰这个案子实在是太损害国家形象了,你看这些人说的,说我党一直有偷挖人体器官的传统……” 木已成舟,沈平莛不怎么把这些意料之中的难听话放在心上,语调还有些漫不经心:“没关系,他们骂的都是我。”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从今以后,一切诟病,都归诸他一人。 “主席……”张敬文叹息,“这还牵涉到夫人,您也不怕夫人不高兴。” “我是依了她的心意,她怎么会不高兴?”沈平莛问,而后淡淡一笑,收拾文件起身,“也是,为她背了色令智昏的名声,不知道她要怎么补偿我……老张,今天夫人下厨,我先走了。” 张敬文:? 等等,你还挺开心是吧? “爸,现在我信了,这肯定得是患难与共的真情份才结不结婚都无所谓了,”刘焕之略有失神,“就是这事……说好听点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说难听点就是沈拿天下搏美人欢心啊!” “混账东西!”刘洪谦拿书打了儿子一下,骂道,“你拿褒姒比小宁,你寒碜谁呢!” “爸……”刘焕之无奈,“你怎么那么待见宁昭同?她在学术圈子里名声可不怎么样。” “怎么,她抄袭洗稿?” “那倒没有,就是觉得她名不副实,被吹得太过了。” “哦,她名不副实,是靠男人出名的,你们这堆成天喝酒吹牛逼的老男人,哦,你们就名副其实了?你不就是嫉妒吗,觉得她一个女人混出头,肯定不可能全靠真才实学。还专家呢,一个个眼高于顶的,找些八十年前的陈词滥调,换句话说就能有个体面的头衔——我呸!”刘洪谦骂骂咧咧,“你们这学术圈子,这些年越来越乌烟瘴气了,北京的鼻孔朝天,上海的排斥南京的,人南京也不爱拉着你们玩儿。成天就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学问的心气儿都没有了,丢人现眼!” 刘焕之撇了一下嘴,心说您老有做学问的心气儿,当年转什么行政。 刘洪谦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气得脸都青了:“你滚!滚出去!” “爸,你看你又动气,急什么急,一把年纪了,”刘焕之把老头儿按住,“我是实话实说啊。她宁昭同写文章署沈的名字,沈都不怕别人说自己求而不得,结果宁昭同转头又跟其他人结婚了,这不就是当婊——咳,当国师还想立牌坊吗?” 刘洪谦冷笑:“你倒是想当国师,结果当婊子也卖不上价。” 刘焕之脸都绿了:“爸!你在家里还来这套,怕宁昭同找麻烦啊?” “刘焕之,我跟你说,别人我管不着,这些污糟话你最好给我吞进肚子里,一句也别往外蹦,”刘洪谦盯着儿子,一字一句警告道,“小宁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她对家国的责任心比你们大部分人都强,绝对不是奔着求名去的——学术水平有差距可以提高,但基本的道德心丢了,不用小宁来找我麻烦,我先清理门户!” 原敬安一进门,把秘书打印出来的一摞厚厚的材料扔在茶几上,对黄冰道:“之一。” 黄冰已经听了一上午的闲言碎语了,大概猜到什么,脸色特别难看:“我……我这也是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说人家是之一,”原敬安冷冷一笑,“还让我捞黄勇,我怕我刚把他捞出来,咱们一家连命都没了。” 黄冰不说话了。 “等宁昭同回云南了,你再上门一趟,”原敬安吩咐,“多带几盒茶叶,其他就别拿了,她不收。” 黄冰应声,也不敢看他,回身去仓库准备了。 傅边山不想哭的。 但是材料在灵前一张一张地烧尽,空中烟气弥漫,碎屑横飞,惹得眼里的液体不断地往外涌,擦也擦不干净。 他有些恍惚,想起了很早很早之前的日子。 那时候她站在院子外面,一头漂亮的卷发上面落满了阳光,花衬衫,廓形短牛仔裤,身段细细的,却套着一双大靴子。那时候他心里想着,还没见过那么洋气的姑娘。 而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就决定,这辈子一定要娶到她。 他们领证的时候,她脸上似乎是有期待的羞涩的。 可为什么日子会过成那个样子,每天除了争吵谩骂就是冷战——他明明那么喜欢她,他怎么能对她动手呢? 是父母嫌弃她无法给家里带来助力,还是她的风情招惹了太多年轻人的目光? 他记不清了。 记忆太多了,沉得压弯了他的剂量。他伏在墓碑面前,发出一个沙哑的长音,像是濒死的哭喊:“梅梅……” 许诚握着那一摞刚从打印机里出来的、仍然guntang的A4纸,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呼吸。 快三十年了。 他终于可以放任自己回忆她了。 可是一向自傲的控制力在这一刻脆弱得一捅就碎,他惊慌失措地拽着那些回忆的尾巴,却眼睁睁看着它们溜走。他胡乱地往空中摸了两下,动作猛地一顿,许久,他放任自己滑到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太久了,太久了。 久到他除了恨什么也没记住,连她的容颜都模糊了。 “许诚,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啊?” “你发什么神经病啊东梅,你才喜欢男人!” “我肯定喜欢男人啊!” “那你喜欢什么样男人啊?” “嗯……我希望能找到一个,特别爱我的男人。然后我们生一个孩子,一个就够了,男孩女孩都好。我要把孩子养得皮实活泼一点,就像小太阳一样!” “许太阳好难听啊。” “许——你说什么呢许诚!” “别打别打!姓什么叫太阳也很难听啊!” “肯定不能叫太阳啊,太阳有很多别称的,羲和啊、阳景啊、曙雀啊,都很好听。” “我给你出个主意,在楚国神话里,太阳神名叫‘东君’,屈原的《九歌》里也有一篇叫《东君》的。” “东君,这个好听!” …… 奈何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 伤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诗。 今天是个好天气,北京艳阳高照。 黄伟早年就过劳肥,现在这把岁数,体力更是还比不上女儿。拎着篮子从车上下来,几步上山的路走得他气喘吁吁,叫住前头的孩子:“闺女,扶老爸一把!” 黄素素回过头来瞪他一眼,眼眶还是红的,但还是过来扶住黄伟:“我还在生气呢!” “哎哟,闺女哎,老爸好不容易整出那么大个动静,你不夸我,还生我的气,”黄伟乐呵呵地笑着,“去见你妈,你可别板着一张脸。” 黄素素别开脸:“你要出事儿了,我都不敢去见我妈!” “哎呀,你这话……” 黄素素把黄伟的篮子抢过来,还是不看他:“你什么时候办退休?” “明天就去,明天就去!”黄伟连声道,“而且再也不接受返聘了!” 黄素素又瞪了他一眼,拎着篮子大步往前:“我才不信你!” 陈碧渠今天难得有个饭局,同僚请的。庆功宴能说影响不好推干净,这是私交,何况也算半个局内人,陈碧渠觉得还是应该去一趟。 “单队,”一进门陈碧渠就看见他了,“最近忙吗?” 单存连忙邀着他往里走,笑道:“我再忙也没你忙啊,大功臣,今天就我们两个,喝两杯?” 这个陈碧渠拒绝了:“夫人最近在北京。” “你夫人不让你喝酒?” “不是,”陈碧渠微微一笑,“喝完酒回去什么都做不了了。” “?” 单身狗单队长咬了一下牙,跟着他落座,给他倒了一杯茶。 陈碧渠接过来,道谢:“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功臣你说。” “您言重,我想问,跨省异地调动可能性高吗?” 单存瞅他一眼:“其他人应该不难,但你够呛。” “为什么我不行?” “你们支队肯定不肯放人,”单存一笑,“我都听说了,你们黄局功成身退,准备退休养老了。这马上要走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刑侦,你这个年轻骨干不顶上还想跑?” 陈碧渠其实也知道这些关节,但听完后还是略有失落:“想回云南陪夫人。” “那你怎么不去跟你夫人做工作,她发话你们局不可能不放人吧?” “夫人不想我回去,”小陈警官好委屈,“她说我一过去肯定要被调到禁毒口,说我不专业,容易出事。” 单存就是禁毒口的,这个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那估计是。哦,我不是怀疑你的专业程度,但是禁毒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陈碧渠一笑:“那你还留在这里。” “我倒是想走,局里不放,”单存摇头,“而且咱们在北京,皇城根底下,比云南那边好太多了。” 陈碧渠点点头:“大家都不容易。” “不说工作了,”单存给他续了点茶,端起自己的杯子,“以茶代酒,算庆祝你办了那么一个大案!” 鲁妍把厚厚一摞材料放回桌子上,问柳红瑜:“外面怎么说的?” 柳红瑜既笑也叹:“您肯定能猜到,说主席这是养了个褒姒,为美人坏那么多规矩……” 鲁妍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她对宁昭同观感复杂,但作为一个女政客,她更不耐烦听这些拿女人当玩意儿的话。这资料上写得清清楚楚,宁昭同跟孟峡峰那是弑父伤身的深仇大恨,沈小三做这事算是占着公义的,这些人还往受害者身上泼脏水。 不过沈小三这份魄力,还真让她叹为观止。 人活着,除了身前身,就是身后名。对孟峡峰那么不留情面,人心异动就不说了,等退下来,人家难免多写一笔难听的。 不是党同伐异,就是色令智昏。 老房子着火就那么夸张? 突然手机响了,鲁妍一看,笑了,接起来:“还有功夫跟我打电话啊?” “嗯,刚为她背了那么多骂名,这时候她不好有意见,”沈平莛估计心情不错,还主动跟她开玩笑,“五一有安排吗,替夫人邀请你到家里来玩。” “……” 鲁妍都有点不会了:“宁老师邀请我?” 任安和那回事儿宁昭同摆明是看出来了自己的打算,她这些天也没理会自己,肯定是生自己的气了,怎么突然让沈小三来邀请她。 “嗯,家里,昆明。” “你也去?” “我也回。” 去,回。 鲁妍笑道:“鸿门宴吧?” “不,她说抱着诚心,要跟你交朋友,”沈平莛多解释了一句,“能来提前跟我说一句,工作安排好。我先挂了。” 鲁妍放下手机,若有所思。 交朋友。 如果真是想建立一段私交,干嘛要沈小三来打这通电话……倒也不一定。 想了想,鲁妍开口:“红瑜,五一我要去云南,把工作日程调整一下吧。” “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