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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g很多不修 无考究 一切佛学的东西都是我瞎掰的 清梵入魔时渡法没有完全救回来的if线 2022.9.20 泯灭 一念佛魔。 1. 月泉淮一生中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细细想来,好像只有两次。 一次是因为那渡法,一次......便是今日了。 众人围剿,目光如刀,一个个如狼似虎,像是饿极了的鬣狗,恨不得要冲上来咬下他几块rou来。 他觉得视线模糊,找不到东南西北。不知道哪里被洞穿的伤口狰狞地翕张,汩汩流淌出鲜血。紧张之下,他下意识想要握紧剑柄,却摸了个空。半晌,才恍然忆起掩日魔剑早已脱手,不知去处。 剑客保不住剑,本就是羞愧之事,对于向来心高气傲的月泉淮来说,更是奇耻大辱。但他现在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去恼怒,疼痛随着血液流动自腿部的经脉逐渐攀升,竟是寸寸伴随着断裂之苦,让他每退一步都蹒跚,好几次几乎要跪倒在地。 月泉淮抬眼扫过那些人,视野晕得看不清那一众眉眼,只见那些人亮剑的亮剑,拔刀的拔刀,嘴巴大张着,高呼要除他而后快—— 正面遭天下正道围攻,背后挨自己人算计。月泉淮冷笑一声,咳出一嗓子血来,毫无血色的唇染了红,面上又妖异了几分。 他垂眉低眼,有那么一瞬真的像极了茫然的少年。他看见自己两手染血,指节细长似枯,双臂抖如筛糠,他看见血浸衣裳,将下摆的刺绣都附了艳色,他还看见那些人的鞋尖越逼越近,密密麻麻,仿佛准备分羹的豺狼。 月泉淮踉跄地又退了一步,那群人也挥着刀剑上前。脚后跟踩了半空的那一刻,一颗碎石坠入悬崖,半晌都听不到响声。 那些侠士们见他无路可退,便嚷嚷着、嘲讽着、大肆辱骂着,叫他束手伏诛,叫他血债血偿、以命还命。 但就在这时,这魔头却忽然抬起头森然一笑。 “来日,老夫定要将你们——”他的声音像是朽琴般嘲哳,含着浓重的血腥气,“碎尸万段!” 众人心下一惊,还没等有人大叫不好,月泉淮就已经张开双臂。火焰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竟是一瞬间化为了迦楼罗神鸟,朝那深崖裂谷倒去。 皆惊呼。一时间人头攒动,挤至悬崖处齐齐往下看去。即使周围有浓雾遮蔽,也能看到四周皆是悬崖绝壁。此处的山向来胜在奇险无比,山峰层峦叠嶂,千沟万壑,深不见底。那耀眼火焰化成的迦楼罗坠入其中,竟也是一颗火星子也看不到。 纵然月泉淮再武功盖世又如何?他拖着濒死之躯坠崖,定是半口气儿也活不成,以崖底为棺了。 有人大仇得报泪流不止;有人开始盘算怎么将此行添进自己的丰功伟绩里;有人摇头想着拥月仙人不过尔尔。一时间怒喜悲叹狂,皆汇于此。 众人在此地徘徊了一阵,最终收刀入鞘,缓缓离去。 只剩那山崖,在天地间孤零零的、沉默的立着。 若有人从对面往这边的崖壁上看,定能看得见那壁上有三个饱经风霜却仍刚劲有力的三个字—— 【清净天】。 2. 凰炎之火护住他的身躯,一路上竟然没有磕碰,坠直崖底,最后落入了一深潭中。他本该还有丝力气游上去,却不曾想自焚之苦席卷而来,烧灼感乱散入五脏六腑,钻心之痛不过如此。水扑不灭这神火,焰与血纠缠,涤荡出鲜艳的赤红,仿佛一道浓重的业障火光。 月泉淮咳嗽一声,呛了满嗓子水,脑袋迷迷糊糊,睡意朦胧。心里恨,却无用。潸然合眼前,似乎见一影破开水面,向他游来。 失去意识前,只记得那人好像眉间有一抹红痣。 接着,他就入了梦里。 月泉淮很讨厌做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记忆就容易无故缺斤少两。就像斑驳石像、就像水流卵石,有意或者无意,被主人无知无觉地埋没了。 但有些时候,它们是懂得回来找他的。 他的年少、他的轻狂、他的意气风发。 他的武功、他的神迹、他的长澜月。 还有他的落败、他的对手、他的狼狈。 不论记不记得、想不想回忆,一旦开始做梦,那些因果,就会像雾般缠上来。 梦时难以摆脱,因为那是过去。 醒来容易忘却,因为那是过去。 凌乱而没有逻辑的记忆构成了梦,遇到印象深的,就容易被魇住。 这一回,月泉淮便是梦到了渡法。那老秃驴,举这根破竹子就往他身上戳。一个横扫,打掉他的发簪,一个竖劈,逼得他跪地。 月泉淮气急,随手抓一个人就要吸食内力。渡法竹棍一抽,打在了他的手背上。醇厚内力攀附而上,冲得手臂经脉生疼,逼得月泉淮不得不放人。抬头瞪去,那和尚笑面依旧,就好像在管教一个偷吃的馋嘴顽童。 面色阴沉,月泉淮手腕一转,以点破面,长澜月剑锋之上带着锋锐剑意撕扯空气,直直朝渡法面门冲去。 渡法却是不慌不忙,身前金色佛光悄然绽放,争鸣一声,震退长澜月。反手竹棍一出,月泉淮左肩又吃一记闷击。 捂着肩向后撤去,再抬头看那和尚,神情可掬,不是弥勒胜似弥勒: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此学非子之物,强融必是破绽连连。不信?” 一掌,腹部。 一棍,胸膛。 接着那竹子一抬一压,如臂使指,举轻若重,将月泉淮逼得单膝撑地。 “瞧瞧,急功者难参其妙。”渡法呵呵一笑。这话,是训斥,也是劝诫。 “闭嘴!” “你这心性,还得练练呐。” “闭嘴——” 那声音依旧不疾不徐:“要不,随老衲去趟达摩洞,在那沉心修行个百年——” “给我闭嘴——!” 月泉淮猛然惊醒。睁眼后,愤怒和屈辱还余几分在胸膛出潋滟,在每个毛孔里扩散。 渡法。简简单单的二字似乎就能轻易窥视到他的内心阴影,而他只能眼睁睁地成为歇斯底里情绪的牺牲品。 几次呼吸后,月泉淮平静了下来,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睡在一间屋子里。他浑身都弥漫着筋骨顿挫之痛,只是撑着手臂坐起,就几乎要咬碎一口牙。 这是一间有些空旷的屋子。除了月泉淮正躺着的木床,只剩下不远处摆有一张桌子,一张蒲团。桌子上一盏长明灯幽幽亮着,旁边是一些草叶和一件铜臼杵。那铜臼杵里面好像还留着捣碎的草药。空气中散发着药香,清新中夹了点微涩,仔细分辨,似乎还有一股极淡的檀香。 月泉淮环视了一下,最后把目光盯至长明灯上。那长明灯大约有一掌长,通体铜黄,造型为细梗托起一九瓣莲花,花芯内跳着朵火焰。他眼睛微眯,警惕起来。 那是一盏佛灯。 救他的人是和尚,还是只是个信佛的俗家人?提到信佛,又有几人和少林无关?试问天下谁不知道,几年前就是他月泉淮打上的少林? 如果是少林...... 思至此,月泉淮赶紧凝神检查了一下自己,外伤严重,经脉酸乏,内力全无,就连血液流动也似乎成了不间断的悲歌,从被包扎过的伤口处渗出点点艳色。 月泉淮脸色变幻了一阵。他素来强势,这辈子少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一时间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落差极大。怨念一阵后,他强压下怒意,觉得自己此刻身受重伤,思虑再多,没有实力也是空谈,倒不如见机行事,船到桥头自然直。毕竟这人若是想要害他,定不会多此一举将他救起。 腹部的纱布血色又晕得浓了些,月泉淮重伤在身不易坐起,于是他又躺了回去。 人静,思不静。月泉淮盯着那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屋顶,把近日的遭遇回顾了一遍。最后,疑虑重生。 这是哪儿?外面那些人会找到这儿吗?他身边到底谁是叛徒? 是新月卫那边,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还有......谢采是不是也在背后阴了他一道? 疑问萦绕在心头,月泉淮晕晕沉沉,苦思皆无果。他侧了侧头,鼻尖触枕,捕捉到那抹幽幽的檀木香。那香温和,让人镇神心安。不多时,疲惫袭来,合眼又睡去。 这次倒是无梦。 再回复意识时,月泉淮感觉有人在处理他的伤口。一开始有点疼,但很快就敷上草药,微凉之意阵住了痛。他睁开眼,有点恍惚,也许是因为睡得太久了,脑袋又重又倦,看什么都晕。半晌,月泉淮才缓缓把视线从顶上移至身侧。 素白僧袍,眉间红痣,垂首低眉。 僧人的侧影清润,容貌周正,浓眉如炭,一抹红点在额前,有几分天生佛相的意味。他有条不紊地扎好了纱布,才拿起随手搁在床榻上的佛灯站起身来。火光摇曳,勾勒出他的半身轮廓,一双银制圆耳环随着僧人的动作微动,反射出清冷微光来。 还真是个秃驴。 这么说来,他这是在哪儿?少林?不可能,少林那么远......难道是哪座寺庙附近? 可是——这里是山沟啊? 月泉淮盯着他,觉得这个和尚眉宇间有点眼熟,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细细看来,还是觉得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 "和尚......"月泉淮幽幽开口,却被自己嘶哑的嗓音吓了一跳,音节刚出就闭上了嘴,喉咙如吞下万针,脸色一阵难堪。 那和尚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变,依旧端着副温容的模样。他转过身将灯放在桌子上,倒了杯水,一手扶起月泉淮,一手托着瓷杯,喂他喝下。 若放在平时,月泉淮定是不愿意让陌生人喂着喝水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就连手臂也经脉受损,酸胀得难受,杯子尚不一定能拿稳,还是不要逞强的好。一杯下去,喉咙还是干渴得难受,月泉淮眉仍紧皱,那和尚也看出来了,转身又盛一杯,再扶着他喝下。 此时和尚与他离得近,那僧衣袖子拂过时,月泉淮再次闻到了那股檀香。幽幽陈韵,温和凝神,想来是这和尚平时焚香染上的。 "施主,还渴吗?"又一杯后,僧人问道。他的声音温润,和长相很是相符。 月泉淮想说点什么,可一动声喉咙就吞刀子似的疼。他拧着眉摇摇头,那僧人便把他放回榻上。 "施主伤得太重,这几天还是静卧比较好。"僧人说,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年轻,"贫僧医术不高,只能保施主性命无忧。" "这是哪儿?"月泉淮忍痛用气音问了最关心的问题。 那和尚嘴角一弯,手腕上挂着的黑色佛珠滑至手中,捻了两颗,才答道:"清净天。" 佛教中认为须弥山之上有三十三天城。以须弥山顶中央,中为"帝释天",除此之外四方各有八天,合为三十三天。 这秃驴拿故事诳老夫?月泉淮心生疑虑,但终究还是按耐住了没发作。放在往常,他定是懒得废话,直接动武,要是问不成便杀了。但这回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且再说了,有些话以后慢慢再套出来也不迟——大不了等他武功恢复后再来逼问这和尚,不怕他不说真话。 "这地是在山崖底吗?"月泉淮追问。 和尚点头:"施主坠湖。贫僧恰好在湖边观鱼。" 观鱼?听起来还真像秃驴会干出的事啊。 “老——我睡了多久了?”月泉淮生生把老夫二字吞掉了,改了个自称。 “施主昏迷了三日有余。” “你一个人在这儿?” “贫僧修的是苦道,只身在此。” 和尚敛目,有问必答,看着就脾气极好。就好像......就好像面前之人不是那在中原武林得而诛之的月泉淮,而是一个普通的落难者。 月泉淮思索了一下,顿时觉得事情好办了许多。外面的人估计以为他已经曝尸荒野了。就算带人搜查崖底,这山重峦叠嶂的怎么也得找一两个月。这段时间够他缓过劲儿来了。虽说武功难以恢复完全,但恢复至三四层应是无碍。待他回到月泉宗,揪出jian细后,定要叫他们生不如死。 至于这个秃驴—— 是当真不认识他月泉淮,还是明明知晓,却仍将他救了? “和尚,我饿了。”月泉淮沉默半晌,蓦然眼皮一抬,问道,“你这儿有吃的吗?” 僧人垂首,视线恰好和月泉淮对上。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完全可以称得上迤逦二字,眉眼精致,挺鼻薄唇,散落的黑发披在细长苍白的脖颈上,薄薄的里衣下是刚包扎上的纱布。只是落难至此,一身凌厉之气仍未收敛分毫。 收回视线,僧人神色依旧淡然,他垂下眼睑,点点头:“贫僧去热碗粥。” 他转身推门离去,背影挺拔,白色僧袍融入一场暮色。月泉淮趁机瞧见了外面——夜沉沉,也许是山谷的原因,连月光都难照至此地,甚是寂寞,确实适合苦修。那和尚把门一掩,将夜挡在门外。与此同时,檀木香淡了些,混入清新微涩的药香中。 灯被留在了屋内,撒了满屋的暖色。山岚吹拂,佛灯明灭,月泉淮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映在火光下,一时间面容显得妖异非常。 半晌,他嗤笑一声,声音很轻,散进风里。 3. 月泉淮喜模样好的人。 从众义子到众姬妾,无一人歪瓜裂枣,长相皆赏心悦目,养眼得很。 这僧人也是生的周正,一双眼瞳在光下似琉璃般澄澈,长眉似墨刀,敛目时睫毛低垂,显得透净无尘。 可惜啊,是个和尚。 月泉淮讨厌和尚。 即使他救了自己,月泉淮也总觉得这个和尚是假慈悲、是另有目的。并不是他疑虑多多、不能信人,而是他当真不习惯把性命托到别人手上。 就像曾经,即使知道迟驻那孽子居心不良,月泉淮不也还是宽宏大量地没取其性命,甚至还予他任务么? 因为月泉淮有自信——若是迟驻敢反他,他定然是可以第一时间捏死的。 现在不同。他伤得这么重,这和尚甚至不用动手,只需要断药断粮就可以置他于死地。 尽管这三天来和尚都未这样干过,每日巳时酉时固定来两回,为他换药喂饭,但对月泉淮来说,这种受制于人的情况可比浮丘岛上那几年还要难熬百倍。 他一开始甚至还在想怎么套那和尚的话,后来发现开口不过四句就嗓子生疼,声音始终呕哑不见好转。想来也许是被内火烧伤,没点时间恢复不了了。试了两次,还是只能勉强用气音言语。 僧人见状也是拧起了眉,一边喂他水一边劝道:“施主还是少说话为好。” 此时月泉淮的手已经能使得上劲儿了,他伸手挡住到了嘴边的茶杯,自己接手一饮而尽。僧人也没因自己的好意被拂而觉得难堪,只是默默转身端着药又递了过来。 月泉淮没有防备,接过一口灌下去,苦意瞬间侵占所有的味蕾,面目不受控制地扭曲了一瞬,只是为了面子生生忍住了没吐出来。 “一日两回,”僧人见他如此爽快,点点头道,“可治嗓子。” 月泉淮顿时脸色阴沉,挤出半句话:“老夫杀了你.......”只不过他嗓子有损,被苦到后更是有气无力,这几个字卡在齿间,没能飘进僧人的耳朵里。只好以眼替刀,来来回回用目光剐他的十来遍。 和尚面色如常,似是不知月泉淮在为什么生气。他低头地将碗杯收拾好,叫这个受伤的人继续好生歇息。 一样的转身,一样飘起的僧衣袍角,一样轻轻地掩门。 苦味还在口腔里弥漫,月泉淮眉头抽动一下,倒底还是没有发作。和尚一走,他立刻就把身体往墙上一靠,开始努力调整身体里到处流窜的气息。 最严重的外伤在腹部,最严重的内伤在四肢,四肢中最严重的又属双腿。简而言之,除了脸只有擦伤外,其他地方没一处是好的。 静心调息。然而就算月泉淮尽全力,忍到满头冷汗,用刚恢复没多少的内力冲破阻塞,从上午折腾到傍晚,他也只堪堪梳理了两条经脉。 而且还是相对情况简单的双臂。月泉淮知道自己急也无用,只得自我安慰有进展便是好事。心里默默算了一下,觉得找这个进度恢复过来,少说也得一个来月才能离开。一想到有可能会有人搜山,若是岑伤先找来到还好说,若是那些人......月泉淮登时又有些恼了。 气极,躺回素枕上。上面的幽幽檀香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有和尚回来的时候才能闻见些许。想来这也许是他的床,或者至少是他的枕头。月泉淮心下顿时有些膈应,但一想到自己要面对的一大堆破事儿,便又懒得去在意那么多了。 又过了几日,月泉淮终于可以出声了。只是喉咙还未好完,沙哑得很。 而和尚仍旧是每日来看他,拿着那老三样:粥、药、水。 这日,月泉淮进食的时候,这和尚闭眼盘坐在团蒲上,手里捻着一串念珠,嘴形微动,没有出声,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月泉淮一勺一勺吃着寡淡无味的白粥,目光灼灼,盯着那和尚的后颈。这段时间里,他已经疏通了上半身的重要经脉,过程异常艰辛。如果有他人内力为他所用的话,这期间辛苦,定然是少半倍的——月泉淮也不是没动过吸食这和尚来加速恢复的念头,只是思来想去,总觉得这和尚可能没几两rou。 罢了,还是留他一命吧。月泉淮把最后一勺粥吃下肚,碗一搁,曲指敲了敲床铺。和尚捻珠的手顿了顿,但是很快又动了起来,嘴里继续念着什么。 敛睫闭目,灯火映影,二分佛骨。 佛珠滚动,焉焉回环,三分佛相。 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以一声佛偈为终。和尚睁眼向月泉淮看去——只见那男人用手托着头也正瞧着自己,长眉凤目眼尾飞红,眉间的凌厉被暖光微微漾去,无端显出几分无害来。 和尚手腕微动,那串佛珠便挂回了腕中,然后起身默过去收了碗筷。就在刚叠在一起要端起时,月泉淮忽然抬手扯住了他的僧袍袖子。 “好生无聊,”月泉淮打了个呵欠道,“和尚,给点解闷的东西。” 他存心要难为和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和尚便直言他在此地是为了苦修。苦修苦修,要的便是一个苦字,一旦开始修行,就要舍弃诸如好衣、三餐、多眠、玩乐等诸多世间贪欲,一心检束身心、刻苦精勤、持戒修行,以抵达无我之境。 果不其然,和尚蹙眉,但很快,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恢复了那副温容的模样:“说来,现在贫僧确有书可供施主阅读。” 月泉淮微讶。 只见和尚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放至床榻上,推到男人面前。月泉淮低头一看,封面上赫然标着《白衣大士神咒》几个大字。那薄册的边角和书脊竟然皆有破损,瞧着像是被常常翻阅。 好你个秃驴,老夫又不是出家人,看着东西有何用? 月泉淮抬头看看和尚又低头看看这册子,一时间竟然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这和尚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成了心要整他。 随手翻了一页,竟然有半页宣纸掉出来。月泉淮单手打开一看,里面写着的还是佛经。视线往角落一看,是抄录人的落款,简简单单的二字,清梵。 “清梵?” “贫僧的法号。”和尚不卑不亢道。 月泉淮才想起这么多天来一直没问这秃驴叫什么。“清梵。”他重复了一遍,总觉得这名字有一点点耳熟,但思来想去,却也没能忆起点什么。 拒绝的话到嘴边又拐弯咽了回去。把宣纸叠好,月泉淮手一合书,收下了这册《白衣大士神咒》:“那我收着了。”复又挥了挥手,一副主人送客的姿态。 清梵向来脾气好,倒也不在意,只是点点头,弯腰端起碗,转身出了门。 素白的僧衣袍角被山岚吹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门内,月泉淮把那册东西装模作样地摊开,然后继续打坐修炼。他尚不能确定这和尚到底认不认得他,若是真不认得,装一装倒也不会错。若是认得,那就...思至此,月泉淮又是一声冷笑。 有些东西,你知我知,大家不约而同看破不说破,也是可以的。 门外,在月泉淮看不到的地方,清梵目中露出了几分思量。 但很快他就垂了眼眸,眉间笼上了一层浅浅的悲悯神色。 4 又过了几日,皆是平安无事。 夜晚,诵经文礼事毕,清梵回屋。这间布局和月泉淮那间几乎一致,只是更有生气。一整面墙的经书,案台上铺着墨迹干涸的宣纸,另一张矮桌上摆满了药草和各种疗伤用的瓶罐。 他踏湿了地板。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空气凉意盎然。清梵正在沐浴,却听到滴滴答答的雨中,月泉淮的屋子有些动静。 雨声的掩盖下听不真切。清梵微怔,侧耳细听,确实是有声音。那伤者留在这儿已经是第七日了,还未生出过什么事儿来,可以说的上是安分守己,一心养伤。和尚不知是出了什么事,眉头微皱,忙将干净僧衣换上,随手拿了把伞就又出门了。 两屋隔得不远,清梵三步并作两步,敲响了月泉淮的房门。 叩叩—— “贫僧方才在外面听见些响动。请问施主可还好?”清梵问道。 没有应答。 清梵又敲了两下:“施主?” 月泉淮的声音这才从雨夜里渗透出来。那声音太痛苦了,好似悲鸣。过了半晌,那屋中人嘶哑着低吼:“滚——” 清梵犹豫了一下。 “滚进来!”月泉淮吼道。紧接着是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 清梵赶紧推门而入。 屋内只燃着一盏要灭不灭的灯,照到墙上显出层次感,一层比一层荒凉。月泉淮连人带着被褥倒在地上,嘴里咬着一角布料不愿叫出声,整个人缩成一团。 清梵走近拿灯一照,月泉淮的脸在暖光下依旧惨白,满头冷汗,像淋了雨一样,头发都被打湿成一缕一缕的。即是是火光映到眼前,他也依旧双眼涣散,难以聚焦。 再往下一看,薄被竟然染上了一片血,血迹很新,甚至还未干涸。清梵眉一拧,轻轻将月泉淮从凌乱的被褥中脱离出来。伸手一摸男人的腹部,指缝里顿时全是暗红血迹。仔细查探一番后,清梵觉得这大抵是因真气错乱,一不小心冲岔了经脉导致伤口撕裂大出血。再加上现在雷雨天空气潮湿偏凉,极大影响了伤口自愈,加重了疼痛。 这人——明明都没恢复到能下床的地步,就敢开始疏脉? 清梵只好把人安顿回床上,然后又推门而出。不多时便去而复返,燃起小炉在旁边熬药。他的手里还抱着铜臼杵,一下一下地杵着。 在把草药捣得烂糊后,清梵掰过月泉淮的身躯在伤口处细细抹上。那道巨大的贯穿伤绽在这人白皙的皮肤上,看起来异常严重。 和尚的指尖带着草药抚过时,男人整个身躯都会隐忍地颤抖,肌rou条件反射地紧绷起来。月泉淮把下唇咬得尽是齿痕,甚至蹂躏得都有些肿了,也许是觉得丢脸,他哼了一两声后就再也不出声了。一双长眉蹙着,满脸痛苦之色。 药味逐渐变大了,盖过了雨泥的气味和淡淡的血味。一炷香后,药煎好了,清梵喂月泉淮喝下。也许是疼痛的原因,男人的眼睛泛红,整个人都有些蔫蔫的,一双凤目不再像一口古井一样总是深得不能见底,而是透露出几分迷茫。 他抬起头喝药的时候,莫名显出引颈就戮之感。脆弱而小巧的喉结暴露在外,一上一下,软软的吞咽着,再加上这副相当年轻的脸蛋,竟然给人一种束手就擒般的无害错觉。 清梵看着月泉淮,突然对着他伸出手。那动作仿佛是要来摸他的脖子,但在半途中却是微抬了一下,贴着男人的侧脸擦过。月泉淮感觉自己的耳垂被碰了一下。 外面的雨还在下,凉风灌入房间。月泉淮霎时觉得一团火从被碰的那处烧了起来,温度丝毫不比凰炎之火差。他一下子就进入了应激状态,下意识猛地一抬身,却狠狠牵扯到了伤口。 “嘶——你!” 月泉淮刚张嘴要骂,那和尚却不给他机会发作,垂目解释道:“刚刚有汗。” 和尚手冰凉。许是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一身白色僧衣不如往日规规整整地穿戴着,领口稍有凌乱。只不过那串佛珠还照旧悬在他的腕间,沉稳厚重,散发着幽幽檀香。那双总是捻着佛珠的手还残留着些草药汁,擦手的时候,佛珠跟着一晃一晃。 床头的灯还燃着,光晕了两人的侧脸。清梵大半在明,月泉淮大半隐于暗。两人之间于昏黄烛火之中四目相对,窗外是雨水滴答之声。有那么一瞬间,月泉淮看见了那总是淡然的眸子里升出浓烈情绪,像是被枯柴被添了好一把大火,风一吹,烧得红艳。但月泉淮甚至没有分清其中那几分感情,一切便又消逝,似乎那只是错觉。 仿佛那只是因为烛火摇曳而映出得眸光闪烁。恍然回神,这僧人眉间仍然饱含着对苍生的慈悲,敛目之时,犹如佛祖垂悯。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月泉淮忽地就升起了几分恼意。这些年他搅起那些血雨腥风,恶名在外,有几个人胆敢正眼看他?尤其是在龙泉府的时候,一言如生死令,那些人连靠近他屋子附近都不敢,见了就是俯首称臣。 而这个秃驴—— 月泉淮微怔,才发现就连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是因为这和尚的眼神,还是因为这和尚看起来半分不假的慈悲而恼怒。 半晌,男人表情一松,懒懒散散地倚着:“你这和尚倒是有趣得很。救人倒也不怕救上鹰虎,”蓦然眼皮一抬,声音带着几分绻缱,细听却暗含冷意,“还是说你已经做好割rou喂鹰、舍身饲虎的准备了?” 清梵却是不答,伸手将他按回床上,让他好生歇息:“伤成这样,施主还是少折腾为好。” 而这话落到月泉淮耳朵里却又刺耳万分,像是在暗示什么。 ”你什么意思?”他猛然伸手揪着他的衣领,动作幅度挺大,腹部伤口瞬间又渗出血来,“你究竟是谁?” 清梵一时不语。月泉淮也就这么瞪着他,大有不回答就要拍死他的架势。两人相持着,只是那腹部的血越流越多,殷红了刚敷上的草药。 月泉淮生得极好,当真可称得上恩赐的容貌,长相毫无瑕疵,一张完美的皮囊。只是这人却邪到了骨子里,染上的血江河洗不尽,背上的命秤也秤不完。 好似回到几年前,那店小二的声音又幽幽响起: “大师,坏人值得渡吗?” 他听见自己答: “坏人若是有缘便可渡,若是不可渡,便是无缘。” 嘴里好像还弥漫着馒头残留下来的甜味,往旁看去,小师弟虚空还蹲在水池边看鱼。他躬身将手里剩下的馒头给了虚空,应了康宴别的呼唤。 转身,宽阔的僧衣袖袍,飘飘洒洒。 心里空空,知道这当是白日浮华梦一场。 因为小师弟他啊,早就与鱼儿一样自由了。 而他——至今枷锁不断,业障难除,心魔难消。 清梵的目光平静,平静得有些凉薄。 半晌,那和尚挣开月泉淮的手,退后半步。 立掌至胸前,缓缓开口:“少林寺清梵,见过月泉施主。” 本是诵经闻礼的清朗音色,这一刻缓缓沉了下来,终于不再古井无波。 5 月泉淮眉间顿时笼上一股深重的凌厉凶孽之气,如青锋在芒,沉重的威压扑面而来。嘴角带笑,声音却隐有怒意:“好一个少林,好一个清梵!这些天来惺惺作态,给老夫的药里都掺有什么毒?收起你那副假慈悲的嘴脸——看着恶心!” “贫僧并未下毒。”清梵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你落难,我救你。你问我我是谁,我便答你。如此而已。” 他说话的时候字字句句皆清晰。没有谦虚的“贫僧”,也没有客气的“施主”,只有指向明确的“我”和“你”。 外面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雨水顺着翘起的屋檐低落一串,坠在水坑处泛起一片涟漪。 下一秒,杀机顿起,月泉淮的戾气深得好似刻在骨血中,运功提气,掌出时,便是满满的邪戾,直直冲着清梵面门而去! 想当年那位少林寺戒律院首座澄信,在他手下可是过了三招就没了性命。重伤又如何,内力不足又如何,想要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和尚死,还用不着他月泉淮半分力气。 小小蝼蚁,区区性命,献给他恢复内力正合适! 然而那狂暴的掌力虽然汹涌,却和清梵一掌印在一起,厚重的撞击之声响起,紧接着一股灼热的气息敦实又猛烈,似大海,无边无际,好若山崖,层层叠叠,竟然是硬抵下了月泉淮这一击。 月泉淮脸色顿时白了几分,重伤又裂,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床榻上。他腿不能动,半身扶榻,嘴角咳血,一副病弱姿态,然而神色依旧戾气难掩。 再看那和尚,佛珠还垂在腕间,单手持掌,垂目轻念了一句佛偈。另一只手一动,一把降魔杵显于手中。 这降魔杵通体金色,其一端为金刚杵,另一端为三棱带尖,中段有三个佛像头为柄,一作笑状、一作怒状、一作骂状。 杵出,降伏魔怨。 明明年轻得很,修为却激荡如海,内力深不见底,几乎能和月泉淮全盛时期相提并论。 可是,这怎么可能——? 月泉淮提气,将体内经脉中冲击的掌力涤荡,修长五指并拢,挟裹着不详的暗光,以一种令人胆寒的威势,击向对方胸膛——在那胸膛之下,是每个人都有的,跳动的心脏。 降魔杵横档而来,月泉淮却早有预料,蓦然转变方向,斜劈向颈部。 清梵终究还是不如月泉淮经验丰富,来不及应对,只好生生受了那凌厉的一掌。 然而想象中颈骨碎裂的声音没有传来,一声轻鸣响起,佛光璀璨—— 金刚不坏身法! 当年,渡法大战天竺菩提会会首师子光,便是用金刚不坏身法和燃木刀两重绝学将敌重伤。 当年,云颠之战,月泉淮也领教过这二招,金刚不坏身法一出,只觉得招招如泥牛入海,难以伤其分毫,燃木刀一出,更是难以招架,打到后面稍有分心便是发簪尽断。 而这个年轻和尚身上的,赫然和几年前渡法所施展的金刚不坏身气息一模一样! 大惊之下月泉淮问道:“渡法和你是什么关系?” 下一秒降魔杵舞来,横扫在月泉淮喉间,清梵欺身而上,将男人压回床榻。 月泉淮被那几分咳出来的血色染得容颜迤逦,神色流露惊慌厌恶,细眉拧着,好似还存着几分难以置信。一头黑白交错的头发散落了满铺,这个男人衣衫不整,胸前敞亮,露出那横跨了胸膛的瑰丽疤痕—— 清梵眉间金光闪动,卐字符隐隐成型,眉宇间常带的悯色逐渐退去,眼底红光闪烁,好似有什么正在挣扎着破土而出。 “渡法,我师。”他吐出四字,指间用力,降魔杵顶压在月泉淮喉间,将那苍白颈部的肌肤压得通红。 自打小时候,围绕在他身边的声音就只有无边的呵斥和怒骂。 那时候,他还不叫清梵,而是姓岑,名不害。 说来好笑,他明明叫不害,被父亲骂的最多的却是“祸害”。心生愧疚,日日反思忏悔,靠一则短短的《白衣大士神咒》挨过谩骂辱打的漫漫长夜。 后来家生剧变,全员皆入牢。两人换两人,再到一人换一人。母亲被蹂躏至死,他则在重大打击之下记忆全无,有幸被收入少林中,得赐清梵二字。又因心性聪慧,悟性高绝,竟然练就了一身武功,冠绝同辈。 然而他的武虽好,参禅却堪忧。没有什么机会能远游经历红尘,修不得身心通明之境界,只是一味执着于渡人,不知不觉竟然埋下执着的祸根。 “渡人若非舍己,而须舍弃至亲,你又当作何选择?” 昔日蔷薇列岛上,藤原佑野一句感慨,影响他颇多。 待月泉淮攻上少林,他心魔入体,亲手弑父,手上又多了那么多性命,尽管渡法前来点醒,可是业障已成,鲜血难洗,岂是那么容易摆脱? 渡法圆寂前传他一身功力,他携绝学入世,却是越来越迷惘,业障越来越重。 佛修修行,共有十重四十八轻戒。杀盗yin妄酒,贪嗔痴慢疑,还有诸如僻教戒、懈怠不听法戒、嗔打报仇戒等等。 他犯业诸多,难以细数。最后迫不得已,隐修于清净天消罪,望终有一日能救得想救之人。 然而就算如此,月泉淮坠湖那日,明知救他不过是为世间多造一桩杀孽,让他继续为祸苍生,却还是...... 也不是没悔过。 有时想着,一念已错,既救邪魔,当除之以防犯下更多杀业。 甚至就连刚刚他摸他耳垂的时候,原本也想着是要将他扼死。 但看着月泉淮虚弱得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的时候;看着他翻开那册《白衣大士神咒》的时候;看着他闷声憋着疼也不愿意喊的时候......又忽然生了些不应有的慈悲之心。 情一字,始于微末。 尽管这份情始于悯,也终归于悯。 至今,清梵仍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为。他自知心罪未解,也无力渡月泉淮,救人只不过徒增罪孽,矛盾重重,枷锁不断,终究不得解脱。 掌中的降魔杵越来越紧,月泉淮的皮囊年轻无比,欺惑性极强,一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此时被压在杵下,脸色通红,不知是被憋的还是羞怒的。 他们靠得很近。眼对着眼,鼻对着鼻,唇对着唇。怒目圆睁,眼神交锋。 他看见月泉淮的眼睛里似乎燃着一簇火,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入了魔的瞳眸。卐字符金光璀璨地缀在他眉间,邪异满满。明明魔相附体就代表着他这些年来的历练、这些年来的苦修毁于一旦,但不知为何,清梵只觉得松了口气。 他们还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带着热气,似乎还潋滟着几分怒意。目光停在那张薄唇上,血将那抹苍白染上了红,理智消退的最后一秒,清梵看见月泉淮眼中倒映着的瞳色蓦然变得艳红—— 接着,他就低头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