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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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鹤雪意不在杀石摩奴,而是在为魏德昌与杨天哲争取时间,而石摩奴受伤,亦令涅邻古乱了方寸,无心作战,只顾撤退,如此,又避免了一场血战消耗。 魏德昌与杨天哲皆哑口无言。 秦继勋看杨天哲递还的松纹宝刀,他伸手接来,“我不知你们心中作何想,但我,越是识得此人,我便越是为之可惜。” “胸中有方略,剑抵万刃光,”沈同川提着那柄徐鹤雪用过的剑,走近他们,“这样的人,无论投身沙场,还是居于庙堂,本该前途无量。” 可惜,那是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人。 忽然的静默笼罩于四人之间,今日本是他们近来对阵石摩奴,最大的一场胜仗,但四人面上都有些沉重。 “我对不住倪公子。” 魏德昌满脸羞愧。 “诚如秦将军所言,倪公子这样的人,我实在不该如此冒犯。”杨天哲亦垂首道。 借以天色的晦暗,多亏城墙上的火把还没有点起来,只有倪素手中的琉璃灯为徐鹤雪照亮,暂时还没有人发现徐鹤雪的身形与常人相比,已有些许淡薄。 倪素掀开毡帘,将他扶进去,原本躺在毡毯上的青穹见状,勉力坐起身,他是鬼胎,自然能敏锐地发觉徐鹤雪的不同,他立即起来,拖着迟缓僵硬的身体出去找香烛。 荻花露水煮的茶水还剩下一些,倪素要拿去炉子上温,却听他道:“不用,给我吧。” 倪素不说话,将茶碗递给他。 她看着他端茶碗的手,发觉他的颤抖,也隐约看见衣袖底下血红的伤口,一道,又一道。 “倪小娘子。” 毡帘外,钟娘子的声音传来,“魏族长听说你有金针刺xue的家传本事,所以叫了人来请你去治一治他的腿。” 这一两月以来,倪素用她的医术治好了难民中疾病缠身的妇孺,亦跟随军营中的医工们为受伤的将士医治外伤,此地几乎无人再疑心她的医术,城中有难产的妇人,或身上有隐症的妇人,都开始来寻她治病。 钟娘子与人闲聊,将倪素出身江南雀县,杏林世家的事儿说了出去,她有金针刺xue的家传本事,亦是从钟娘子这儿传出的,魏府的老内知在毡帐外头接着钟娘子的话道:“倪小娘子,我家主君一到这秋寒之时便开始双膝作痛,听说你会针灸,不防便去我们府中试上一试?若你的法子有用,我们主君少不了你的赏。” 傲慢的主君,养出的家仆也是傲慢的,这番话高高在上,倪素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人手臂上皲裂的伤口,她心中充盈愤怒,扭头看着毡帘上映出的人影,风吹帘动,那影子竟有些扭曲,“我不去!” 外头的老内知显然未料此女竟如此不识抬举,他脸色一变,语气更不好,“倪小娘子,若不是战事所致,你以为我们主君会要你一个小娘子去给他看腿?” “城中的医工,你们喜欢找谁便找谁,我金针刺xue的本事学得不好,就不拿你们的老族长来试了,我怕他试不起!” 倪素一番针刺般的话令老内知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在外冷哼一声,“好个牙尖嘴利的女子!不知好歹!” 毡帘外的人影消失,倪素回头撞见徐鹤雪的目光,她取走他手中空空的茶碗,“你别这样看我。” “你怎么了?” 徐鹤雪虚弱到说话几乎只剩气音,一手撑在案角。 “我不去治他的腿,他不会死,”倪素几乎压不住鼻尖的酸涩,她眼眶又涌上泪意,看着他苍白的面庞,“可是你呢?” 你死了。 这个阳世所有的药石,都救不了你的疼。 “他,” 眼泪滑下脸颊,倪素颤声,“他是剐了你的其中一人,凭什么他可以活到儿孙满堂,而你不能?” 徐鹤雪怔怔地看着她,琉璃灯盏的光悄无声息,以微弱的力量,缓慢地修补着他残缺的魂火,凝聚起他散不断散出的莹尘。 他抬起手,还没触碰到她脸颊的泪水,倪素又忽然来抱住他。 她抱得一点也不紧,反而处处小心,她不知道衣冠之下,那一道道的剐伤都在哪里,她其实很想看,但她知道,他不会愿意的。 “我去为他治腿疾,那我成什么了?” 她哽咽地说。 徐鹤雪觉得她的这句话就像是她亲手交到他手中的钥匙,只要他顺从于她,便能打开约束心中欲念的枷锁。 莹尘飞浮,孤灯摇晃。 徐鹤雪忽然回抱住她,力道之大,根本不顾衣衫底下皲裂的伤口,双臂收紧,将她环在怀中。 倪素觉得自己好像被积雪裹住,胸腔里的那颗心疾跳不停。 她其实很想要他的拥抱。 哪怕这样冷。 “徐子凌,这样你会很疼的。”她的手轻放在他的肩背。 他却问,“你会不会觉得很冷?” 她说不出他身上很冷的话,徐鹤雪知道她不愿意说,正如他也不愿意向她坦白自己的疼。 他清冷的眉眼未曾显露分毫情绪的波澜。 却俯首,抵在她的颈窝。 “就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他顺从于她。 顺从此刻的私欲。 第90章 天净沙(五) 打了胜仗, 秦继勋自然是要犒劳将士们的,秦魏二姓的族长毫不吝啬地送出族中所有的牛羊rou与高粱酒,毡棚外是兵士们高高兴兴来回搬挪干柴的声音。 倪素的下颌抵在徐鹤雪的肩, 她迟疑地抬起原本放在他后背的手,琉璃灯盏照见她满掌濡湿的血液, 她指节屈了一下,血液开始以缓慢的速度逐渐化为细微的莹尘,幽幽浮浮。 毡棚外有步履声临近, 徐鹤雪几乎是立即松开倪素,青穹一手抱着香烛, 一手掀开毡帘, 正见他们二人相对, 坐在毡毯上。 倪素立即起身去接来他怀中的香烛, 却发现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他似乎又比自己高了一些。 这种变化,青穹习以为常, 他已经挺过了骨rou生长最难捱的时候,如今除了依旧畏寒以外,已好了许多。 “我来帮你清理烛台, 倪姑娘。” 青穹说。 “你才刚好些, 快回去坐,一会儿我去要些艾叶, 你晚上用它泡脚,也许会好受一些。”倪素说着, 便抱着香烛回到桌案前, 将裹着残蜡的烛台一一清理干净,再将蜡烛一支一支地放上去, 借着琉璃灯中的烛火,点燃。 “倪公子!” 毡棚外添了一道魁梧的身影,倪素看他的手已经触碰到毡帘,她回头看向徐鹤雪淡薄的身影,立时出声:“魏统领,不要进来!” 魏德昌抓着毡帘的手一顿,“倪小娘子,这是何故?” “他受了伤,我正在施救,”倪素飞快跑到徐鹤雪身边,蹲下去将被子扯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又扭头看着毡帘上映出的那道人影,“魏统领若有话,还请晚些时候再说。” 魏德昌也不知为啥她治伤,他就不能进去,但他还是松开了手,就站在毡棚外头,“不行,我现在就得说!” “倪公子,”魏德昌喝了几碗酒,粗犷的嗓音都沾着几分醉意,他身上沾血的甲胄还没脱,不自觉在帘外站直身体,又抱拳俯身,“我老魏来给你赔不是来了!今日我与杨统领实在冲动,我是个粗人,这心里头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也不像你与义兄那样想得周全,但我老魏保证,往后再不这样了!” 徐鹤雪被倪素裹在她的被子里,她这一天下来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被中其实没有她的温度。 魏德昌在外面等了片刻,心中正疑惑,才听里面传来徐鹤雪的声音:“魏统领不必如此,你有以一敌百之勇,非如此,秦将军亦无把握偷袭石摩奴驻地,毁其粮草。” “我就是这一身蛮力还堪用。” 魏德昌站直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杨统领本也是要来给你赔不是的,但方才在席上,他被我灌醉了,此刻正酣睡呢。” “灌醉?” 徐鹤雪敏锐地抓住关键所在。 “是啊,义兄说,杨统领近来功劳不小,让我好生与他喝一顿,他酒量不及我,才两坛子,他就人事不省了哈哈哈哈……” 徐鹤雪盯住毡帘上的影子,“魏统领,秦将军在何处?” “他嘛……” 魏德昌话说一半,听到些动静,他转过头,正好看见秦继勋一手按着松纹宝刀走来,他立即喊:“义兄!” 秦继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给倪公子赔不是。” 魏德昌指了指毡棚。 秦继勋拍了拍义弟的肩,“德昌,马上就要换防,你快去安排人将城楼上的儿郎们换下来,切记,酒这东西,他们可以喝,却不能多喝,多事之秋,我们无论何时都不可放下防备。” 魏德昌挠了一下脑袋,“那你还让我跟杨统领……” “你酒量太好,我先前忘了让你收敛些,此事怪我,”秦继勋神色如常,“你快去吧。” 涉及军务,魏德昌也不耽搁,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徐鹤雪在毡棚内静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毡帘外只剩一个人的身影,秦继勋在外面道:“倪公子,你的伤如何了?不知我能否进来?” 青穹在秦继勋与魏德昌说话间便找出来一张轻薄宽大的毯子,倪素与他一块儿将搭衣裳的木施搬过来,将毯子搭上去,充作一面屏风。 “秦将军进来吧。” 倪素站直身体,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秦继勋掀开毡帘入内,只觉其间亮如白昼,简易的“屏风”遮挡遮挡了他的视线,倪素走上前,“秦将军,他受了伤,此时没有遮面,不便与您相见,请您见谅。” 秦继勋当然记得这位倪公子面上有疾,他点头,“我与倪公子如此说话也可。” 青穹将一把椅子搬来他身后,便与倪素一块儿出了毡棚。 他们也没有走远,就在几步开外,倪素找钟娘子要了两个包子,两碗热汤,便与青穹一块儿坐着吃。 青穹咬下一口包子,还是没忍住,“倪姑娘,你怎么不劝劝他?他总是这样折腾自己,可这里,又能有几个人记得他的好呢?就算能记得,也是记得他倪公子这个身份,而不是……” 而不是徐鹤雪。 青穹抿唇,没说出来。 “他又不是为了让人记得他的好才做这些事的。” 热汤里有胡椒,喝了几口下去,倪素因为那个拥抱而发冷的身体暖了许多,“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有自己所奉行的道,有的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忘记自己的道。” 她立志行医,也从不是为了让天下女子都记得她的好,所以她理解他的道。 “我不能拦他,” 倪素看向身边被厚厚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青穹,“我要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