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坏掉的音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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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叮铃铃～” 一款十分古早的铃声响起。正蹲下去给花圃松土的刘培强丢下铁耙，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心地捏住卫星电话一角，从口袋里拽出来，按下接听键。 “喂？” “培强啊，干什么呢？” 是张鹏。刘培强不自觉浮起微笑，把手机夹到耳朵与脖子之间，起身走到水池边洗手。 “拾掇花呢，后面天气回暖，您之前给我捎的那包三角梅可以种了。” 对面笑了一声，带着些欣慰的意思，又怪罪道： “好啊，你种花都不来看看老子，两个月没见了吧。” 刘培强回忆了一下，确实有两个月了。上次去首都中心城的时候，那里在跨年。 街上人太多，电子烟花满天飞，搞得他那PTSD又发作了一回，这才一直没出门。 虽然这很没道理，因为人类又打赢一场战争，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并不阴森。 张鹏曾经要搬来跟他同住，但是刘培强也不能接受跟别人一起生活，何况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好的时候是什么样，没必要让年逾六十的老人cao心。 平时差不多一个月去看一次老人，这次确实间隔太久，对方一定想他了。 刘培强思考着，一直没回话，张鹏又忍不住道： “还有你那药也快没了吧，得去复查一下。” 刘培强扭过头，透过窗子看了眼床头柜，透明的药瓶rou眼可见地空了大半。 他叹了口气，又问： “最近城里人还多吗？” 张鹏急忙道：“不多，给你说了上次那是政府搞活动，这会哪还有人啊，出门不开飞梭就是坐空轨的，广场上喂鸽子的小朋友都没几个，开学了。” 好吧，那应该没事。 刘培强微笑起来：“那明天早上我坐空轨去看你，今天应该没票了。” “好，好，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张鹏的情绪明显地高涨起来了。 “都行。” …… 又聊了几句，刘培强挂断电话，想了想，摘下做园艺活的围裙，回到屋里换上夹克，准备先去镇上买好明天的车票。 本来直接在网上定就行，但他家没联网，是以每次都要提前一天去买好。 “我祈求着你，请别离去；抱歉，请不要离开我，此刻我只想你陪着我……①” 忽然响起的音乐声让刘培强愣了一下，顺着声音来源，把目光投向桌上的那个音箱。 ……对了，明天得把这玩意带上，拿城里去修一修。 刘培强自己就是机械师，但是这种古董物品都很脆弱，他也不敢拆，因为是张鹏送的，不想弄坏。 这音箱音质什么都挺好，就有一点，老是自己莫名其妙切歌，有时候一首歌没放完就换了。 还会自行开始播放音乐，就像现在。 刘培强不喜欢这首歌，没好气地去按了关机键，世界总算清静了。 “安静点，我出门了。” 他对音箱说了一句，又觉得把物品当做家庭成员的样子很傻缺，连连摇头。 二月的天还有些冷意，刘培强围上自己织的厚围巾，出去反锁上门，骑了门口的自行车走了。 这是一个充满奇迹的时代，列车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将山脉踩在脚下。 人类真正拥有了翻山填海的能力，却开始追逐最原始的自然风物，一切能源以环保为前提，坚决不污染一草一木。 也因此在这个时代，人们依然看得到自然生长的植物，覆盖城市以外的大地。 刘培强坐在靠窗的位置，专注地欣赏脚下的风景。 依托反重力和磁悬浮技术运行的空轨，时速可以达到1000公里每时，因此最下方的山脉基本看不清。 但远处的风景却像是被按了慢放键，他看到了，一群大雁在低空飞行，沉甸甸的乌云看起来比空轨还要低，想必那里一定快要落雨了。 刘培强的心脏跳得很快。哪怕出门之前，特意多吃了一倍分量的药，但在人多的地方坐着，又要去上亿人口的巨大都市，他还是紧张。 他总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不真实，无论是抱着孩子的妇女，谈生意的老板，还是赶着写稿的打工人，都好像与自己处在另一个图层。 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除了自己。 掌心触碰到冰凉的外壳，刘培强回过神，发现之前放在桌板上的音箱，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膝盖上。 “你这是什么东西啊，米家新出的家用机器人？” 旁边座位上，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男孩饶有兴味地问。 刘培强不太想跟别人说话的，但是看着对方清澈的眼神，又不好意思不理，只好回答： “不是，就一个播放音乐的，音箱。” “音箱？”男孩露出一种十分迷茫的神情，又恍然大悟道： “哦～我好像在《古董收藏家》里面看到过，老哥，行家啊！” 对方冲他竖起大拇指。 刘培强笑了笑，有点受不了这个自来熟的人。有心以沉默终结话题，那个男孩却又兴冲冲地问： “哎你这挺贵的吧，哪年的啊，还能用吗？” “……”刘培强深吸一口气，努力微笑道：“别人送的，我不懂，凑活用吧。” 男孩许是看出来他的不善交谈，点点头不问话了，眼睛却一直黏在那上面。 “……” 刘培强感受到对方直白的视线，有点坐立难安。 过了会儿，他受不了地把音箱塞到对方手里。 “拿去玩吧，下车记得还我就行。” “哥，你是我亲哥！”男孩乐不可支，马上摆弄起来。 弄了一会儿，男孩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来。 “这个是不是坏了，好像不能出声。” “？” 刘培强接过来，发现开机键也开着，又关机重启了一下，音箱马上在他手里开始歌唱： “你待我轻率，我该做什么，去维持我的存在……②” “好了。”刘培强又把音箱递过去。 结果这东西一落到对方手里，马上就安静了，像被按了暂停键似的。 “嘿——” 刘培强拿到手里，音乐又开始播放。 他递给对方，音乐就停。 “……它是不是不喜欢我？”男孩有些沮丧。 “……可能认生。” 刘培强默默关了音箱，塞回自己包里。 应该只是个巧合，比如空轨时速太高导致信号断断续续之类的。 虽然不知道它接收的是什么信号，毕竟电台这种东西，也早就消失在历史长河。 刘培强命令自己不许陷入思维怪圈，去追逐那只惨死的兔子——也就是重复陷入过去的梦魇之中。 虽然没玩到音箱，但是男孩已经把刘培强当哥们了，告诉他自己叫蒂姆，中心城土著，这次是回乡下看奶奶。又问他去中心城干什么，要不要去自己家。 刘培强婉拒了，说自己有事。 “对了，我有一哥们是修古董的，所以我才看了《古董收藏家》，你要修音箱的话可以去找他。” 刘培强正考虑上哪打听修音箱的事呢，闻言要了对方的联系方式，正好列车也到站了，就跟蒂姆一起下了车。 “再见哥，有空找我玩啊！” 小伙子冲他挥挥手，坐上出租飞梭，一溜烟跑没影了。 “再见……” 刘培强长长出了口气。 好久没有跟人交流这么长时间，他有点累，但又觉得，好像也不是很可怕。 “他人还挺好的。” 刘培强自言自语了一句，正要上城市轻轨呢，包里忽然响动起来。 “你喜欢四处撩拨然后甩手走人，你说这都是玩玩罢了，你说我是你的真命天子……③” “靠！” 骤然拔高的音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刘培强如芒刺背，手忙脚乱地扯开拉链，把音箱后面的电池直接扣了出来。 这下看你还怎么自动开机？啊？ 刘培强恨不得把这玩意丢垃圾桶，但想到是张鹏送的，又按捺住冲动，想着等下回去还给师傅算了。 一路无话。 张鹏现在住的是政府奖励的新房，小区在五环，门口就有轻轨站。 刘培强一出站，就看到对方站在闸机口拼命冲自己挥手，面上终于浮起笑容，加紧脚步过去，把手里提的一箱子水果举了举。 “来就来，提什么东西啊，我这什么都不缺。” 张鹏嘴上推辞着，大约是想给他一个拥抱，举到半空的手停滞了一下，改为戳他的脑门。 “我自己种的苹果，上次就想给你拿，忘了。” 刘培强解下围巾，呼出一口热气。 “城里还是热啊。” “那是你走热了。” 张鹏带他进了小区，一路上跟很多人打招呼，看来在新家也交了不少朋友。 刘培强默默跟在他后面，对所有人点头微笑，背后却不断冒汗。 等进了屋，他就闻到一股鲜美的香味。张鹏得意地指了指餐桌： “前几天北戴河解冻了，我钓了条大鲤鱼，正好给你补补。” 刘培强终于感到，被冻得麻木的脸恢复了几许热意，心底的湖也解冻了。 “好久没吃你做的鱼了。” 刘培强还记得自己从贫民窟搬进张鹏家的第一天。 他穿着合成材料拼凑的旧衣服，脸上有来不及清理的黑色机油，站在门口看着光洁明亮的地板，迟迟不敢踏上去。 张鹏耐心地指导他换上拖鞋，又告诉他浴室的位置，接着就回到厨房忙碌，给了他充分的隐私和清洁时间。 刘培强有些局促地站在花洒下，看到净水不要钱似的喷洒出来，奋力洗掉自己身上的污痕。 他告诉自己，从此你就是一个公民了，不可以软弱，也不能给养父丢脸。 可当张鹏端出一盘香喷喷的红烧鱼，第一次吃到非合成食物的刘培强，还是不争气地流了泪。 如今，他早已享用过许多星球的珍馐，可最喜欢的，还是张鹏烧的鱼。 张鹏开了瓶五粮液，给刘培强倒了一杯，两个人碰完，又想起来他吃的药不能喝酒。 “一口没事。” 刘培强接过酒盅，仰面灌下，辛辣的气息直冲颅顶，呛得他咳嗽了好几下，还是连连称赞： “真是好酒。” “那必须的，多少年老牌子了。” 张鹏笑着，打量刘培强，试图从他脸上读出什么。 “最近有什么开心事？瞧你笑容多了。” 刘培强一愣，才发现自己嘴角是提着的，有些不好意思道： “这不是吃到你做的鱼了嘛。” 酒过三巡，刘培强想了想，又问张鹏： “你送我的音箱哪儿弄的啊？别是被人给骗了，都坏了。” 张鹏从饭碗里抬起头，茫然地嚼着菜叶子。 “什么音箱？我什么时候送你了？” 刘培强起身，打了个趔趄，才发现自己喝得多了。脑子倒是还清醒，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玄关，从包里取出那个黑色的音箱。 “就这个啊，不是你送的？” “不是啊。” …… 有点奇怪，谁会寄这个给我呢，还知道我的地址。 “应该是送错了。” 他自我开解，手里抓着那个音箱，目光在垃圾桶跟背包之间逡巡，最终还是放进了包里。 反正明天要去看医生，顺便修一下算了。 注： ①《Love Is Gone》歌词 ②《Still Don，t Know My Name》歌词 ③《One Time》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