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愿风带走思念
书迷正在阅读:鸳鸯被里成五夜、漂亮的太监、平安京风流物语 (1-217)(NP)、郊通发达:向往、纯rou文乱炖无清水、被拐卖到深山的高中生、死太监总在妖媚祸主、(gb)交响沉/沦、获得魔法jiba的女高中生的在校日常
风津道,圣山之巅,万籁俱止。高处不胜寒。 这里是铂伊司的居所,也是风津道最接近天空与星星的地方。淡淡的灰白云彩涂抹在星空中,像是黑天鹅绒上的牛奶。满园的淡金绒花无风自动,朦胧凄美得就像此夜月色。 绒花海中,两个男人正冷冷对峙。他们分别是这个国家的一度王爵和七度使徒,风津道中最高贵与最卑微的存在。唯有此刻,他们却以平等的姿态交谈。 “……不要太过分?只是过分?”阿克琉克低低重复了一遍铂伊司的话,陷入了沉默。 突然,他的嘴角抽动起来,冷峻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强烈的愤怒!他猛地掀开自己的裤腿,裸露出自己膝弯处的爵印。此刻,那枚爵印仿佛被蛀虫啃噬过一般,像一个破损的印章。 他悲愤地盯着铂伊司淡漠的脸,冷笑起来:“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啊。我来告诉你吧:为了保证我们效忠于她,她硬生生摧毁了我们的魂路!只有在出任务时才会让二度王爵为我们修复,然后,等我们回归后,再度毁去!你应该明白,对于魂术师来说,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似乎是唤醒了更多不好的回忆,阿克琉克的脸色愈发苍白,继续道:“她发明了许多专门用于折磨魂术师的方法。她派索迩精准地剔下我们的血rou,但不伤害到其中的魂路脉络,这样一来,我们的恢复能力只相当于普通人,甚至、甚至……” 他低头大吼道:“我的王爵法夜,便是被她用这种方法炮制,他现在只剩下一具覆盖着七度王爵魂路的骨架了啊!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算活着……” 说到这里,他平复了一下喷薄而出的情绪,下达最后通牒:“总之,我们希望您能出面终结风后的暴行。作为我们所有王爵使徒名义上的领袖,这件事由您来做,对风源的损害是最小的。毕竟,我们只想推翻她的统治,并不想看到故国的覆灭。” “您当然可以指责我们,毕竟我们对王座的忠诚确实早已成了笑话。现在的风音只是一群普通人,只为了自己的自由和尊严而战。” 铂伊司平静地说:“我不会指责你们,因为从你们的角度看,诉求很合理。就像我也不会责怪吉尔伽美什暗度陈仓,导致风津道被三国围攻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选择本身不应该被斥责。” “吉尔伽美什?”阿克琉克一惊,忍不住道:“你是说,风源被入侵是他动的手脚?可他不是已经失去理智了吗?” 铂伊司有些惊讶地看了阿克琉克一眼:“你既已亲自去过水源,竟然还不知道这件事?水源人没有告诉你么?” “也对,水源内部也有自己的利益划分。既然你联络的是艾欧斯,属于亚斯蓝政界一派,那么吉尔伽美什联络的大概是白银祭司了。呵,倒也符合他的性格。” 铂伊司温和地看着神色复杂的阿克琉克,就仿佛对方并不是一个惹人痛恨的叛徒,只是一个好奇请教的学生。他叹了口气:“看来你们不知道的事情也有很多啊。坐下吧,我告诉你一些,就当对你告诉我西鲁芙这些年所作所为的报答。” 轮椅轧轧移动,铂伊司背过身去,浑不在意地把后背暴露给阿克琉克,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阿克琉克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坐了下来。铂伊司捧着茶杯,轻松地开了个头:“其实,自从发现三国间谍同时出现在风津道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吉尔伽美什的手笔了。第四公理,这是那家伙在六年前提出的理论,一问世便改变了四国的格局,现在,它终于得到了实际验证。” “六年前?”阿克琉克糊涂了:“那个时候吉尔伽美什还不是一度王爵吧?你那个时候就认识他了?还有,第四公理又是什么,为什么说它改变了四国的格局?” “你的问题太多了,不要急,慢慢听我讲。”铂伊司瞥了他一眼,好脾气地耐心道:“在吉尔伽美什前来风津道之前,我确实没见过他,但这并不代表四国的一度王爵之间没有接触。事实上,我们每隔几年都会以代理人的形式,间接地进行会话,分享情报或达成条约。而这是所有国家的白银祭司都默许的行为。” 他挺无奈地瞥了一眼神色惊讶的阿克琉克,自嘲道:“你这个表情做什么?据我所知,上古四大魂兽之间,也有互不侵犯之类的约定吧?既然它们四个都能暗中通气,你是觉得我们堂堂四个一度王爵,还不如四头畜牲吗?” 很遗憾,阿克琉克并没有被这个笑话逗笑,铂伊司继续说:“而所谓‘公理’,就是一些被大家公认为触及魂术世界本质,并能对魂术界产生巨大影响的发现。至今为止,能被称得上是‘公理’的理论只有四条,它们分别由四国最优秀的四位一度王爵提出,并根据提出的顺序,冠以‘第一’到‘第四’之名。而吉尔伽美什是最后一位提出‘公理’的王爵。” 仿佛是觉得嘴巴有些干,铂伊司饮了口茶,润了下喉咙:“公理的提出并不简单,因为只有魂力大到一定程度,才有资格一窥这个世界的真相。正因如此,有一段时间,我们把能否提出自己的‘公理’,看作判断这个国家魂术实力的重要标准。而在吉尔伽美什之前,只有水源无法提出‘公理’,因此一直被三国轻视,被各种理由排挤和攫取利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最东边的一个小镇,好像,是叫褐合镇?甚至一度成为了我们和火源的殖民地,而亚斯蓝只能吃下这个闷亏。一直以来,水源都是白银祭司主事,一度王爵不过是祭司的传声筒罢了,魂力一般,也没有自己的主见。但这样封闭顽固的模式终究会带来恶果,最显著的就是国家主权的萎缩。” “所以,自从吉尔伽美什第一次出现在那个密会上,不卑不亢地介绍他的理论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水源一定会安排他取代漆拉,成为新的一度水爵。水源这是在下定决心,培养真正的高端力量。” 说到这里,铂伊司笑了笑,淡漠而辛辣地评价道:“伊赫洛斯他们那么看不起漆拉,是有原因的。漆拉,不,应该说历任时空天赋拥有者,都是白银祭司的话事人。对内监管有余,对外却无法为水源赢得足够的尊重……也许你想象不到,其实吉尔伽美什在位的那三年,是我们最忌惮水源的三年。” 他由衷地感叹道:“他改变了水源的一切。” 阿克琉克怔愣,良久后,他才低声感叹:“原来吉尔伽美什……竟然做过那么多事……” 铂伊司轻轻叹息:“是啊。只可惜,他们的祭司终究没有信任他的胆量和魄力,这么快就把他抛弃了……从我们的情报来看,他们最后又回到了过去的模式,封闭,高压,没有任何未来和希望可言。亚斯蓝,真是一个可怜的国家啊。”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至于你刚刚问的,‘第四公理’到底是什么……你可以把它简单地理解为国家之间的食物链。如果实力掉队,就会被另外三国不约而同地分食——我想,这就是风源被同时入侵的原因吧。” 他捂住额头,吃吃笑了起来:“吉尔伽美什,吉尔伽美什……那个聪明的混蛋。本来,在‘第一公理’的制约下,四国虽然各自发展,但终究有所忌惮。可是,自从他提出‘第四公理’之后,直接引爆了四国之间的猜忌链,大家不约而同开启了暗中疯狂军备竞赛的模式,一度密会也再没有召开了……哈,他是推动大陆覆灭的刽子手,但偏偏让人无法责备。” 阿克琉克感觉自己的大脑快爆炸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接收如此巨大的信息量。他紧锁眉头,问道:“第一公理?按你的说法,那就是最早被发现的公理了?它的内容是什么?” “你说第一公理啊……”铂伊司的目光柔软下来,他没有说话,脸上浮现出悠悠的回忆之色。良久之后,他轻声道:“这是这片大陆最本质的秘密,一旦知道,你将再也无法回头。你确定想听吗?” 阿克琉克默默点头。铂伊司叹了口气,淡淡地问道:“阿克琉克,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每个国家的王爵,永远都只有七个呢?” “如果是以提升国家实力为目的的话,王爵越多,国家就越强吧。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个国家的白银祭司,敢让自己的王爵数量,超过‘七’这个数字?” ——很久之后,永生岛上,有一个年轻的侵蚀者女孩问她的前辈,为什么每个国家有且只有七位王爵。而那位美艳逼人的女爵没有回答她,只是对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而她不知道的是,很早之前,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了风津道上,发生在这个国家至强和至弱的王爵之间。 阿克琉克一怔,身为出身传统的七度使徒,他确实从未深思过这件事。对他来说,王爵使徒亘古存在,已如太阳东升西落般成为常识。铂伊司想了想,道:“要解释这一点,需要引入一个重要的概念,那就是【熵】。” “【熵】是物质混乱的程度,熵越大,代表混乱程度越高。一个孤立系统中,不可逆热力过程的熵增量总是大于零,而这是由能量的特性决定的。” 他看向大皱其眉的阿克琉克,一点点耐心解释:“很难理解吗?这样和你形容吧,一根木柴正在燃烧,原本构成它的有序分子,逐渐变成了焦炭,以及混沌的光能和热能,这个过程就是熵增。同理,金属的老化,大气的逸散,生命的死亡,都是物质从秩序变得混乱的过程。” “换句话说,我们的世界每分每秒都在熵增,直到一切平衡,万物静止,宇宙达到热寂。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而熵增的速度,只和能量转化的效率有关。” “还是拿那根木柴举例好了。如果这根木柴自然放置在外界中,不去搭理它,那么它可能经过几百年才会腐朽,上万年后变成煤炭,几万亿年后随着星球的崩解变成尘埃……但只要一把火,它就可以在几分钟内完成这个过程。这是最简单的热能利用,但依旧把熵增的速度提高了几万亿倍。” 见阿克琉克露出恍然之色,铂伊司这才继续讲解:“魂力也是一种能量存在的形式,本质上与热能、电能等没有区别。我们不理解它的原理,它太高级了,下到增强rou体cao纵元素,上到改变物理规则,它几乎无所不能,一出现就对已知的所有传统能源造成了降维打击。” 他轻抬手指,一缕无形的风割开了他的指尖。阿克琉克的目光瞬间凝固,因为他看到,从铂伊司指尖渗出的血液,并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散发着迷人的灿金色光辉,就像一滴液态的黄金魂雾。金辉幽幽闪烁,铂伊司指尖的伤口转瞬间消失。铂伊司托着那滴金色的血,嗓音低沉:“看起来很美好,对不对?人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成为了世界的主人……但可惜,一切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而人类支付的代价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大。” “人们在享受魂力的便捷的同时,却从来没有想过……能源从哪里来?既然是能量,就必须遵守质能守恒的定律。要知道,就算是黄金瞳孔,也无法让能量凭空产生啊。” 阿克琉克脸色苍白,他隐约触碰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你是说,我们使用的魂力其实是……” 铂伊司叹了口气,温和承认:“不错,黄金瞳孔本质上是一种转化装置,它们源源不断地抽取这片大陆本身的势能,这才转化成了我们熟知的魂力。在它们日夜无休的转化下,整片大陆的【熵】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高速积累着,转化速度越快,大陆就更容易走向毁灭的边缘。” 阿克琉克如遭雷击,铂伊司的声音平淡地传来:“黄金瞳孔不是神明的馈赠,而是魔鬼的果实。他们用力量诱惑我们,而事到如今,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消耗魂力最大的那些人,是谁吧?” 他眼神冷漠,缓缓道:“七——这是我们精心计算过的数字。只有把王爵的数量保持在这个数字以下,才能勉强维持【熵】的平衡,让大陆的崩解速度处于一个阈值之下,但你知道,这只是延缓,而绝非遏制。” “一千亿吨煤炭蕴含的能量,可以供全大陆的人使用数百年,但转化成魂力后,却只够支持十次大体量的远距离空间传输。而一个王爵一天使用的,与空间传送能级相似的魂术,平均数量为五十次。所以,你应该想象的到,这个世界正在以怎样的速度被耗损……” 铂伊司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悲伤而悯然的表情,他低声道:“这就是第一公理的全部内容,也是魂术世界的终极图景。大陆是柴薪,各种光怪陆离的魂术如同柴禾上无数枚星星之火,王爵们是柴堆上格外明亮耀眼的二十八朵火苗。我们终将熄灭,而白银祭司……则是靠我们的光取暖的人。” 阿克琉克苦涩道:“所以你才说……四国本来被第一公理所制约,不敢大肆研究魂术。但第四公理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个局面,毕竟落后就要挨打……” 他想了想,问道:“所以风源真正的实力,到底是怎样的?一直以来,风源的魂术研究水平都是四国之冠吧?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铂伊司看着阿克琉克,轻声说:“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三件事了。关于这些年来风后做了什么,以及她这么做的原因……” “在囚禁了白银祭司后,风源就彻底失去来自预言之源的指示了。因此,我们一直试图找到一条‘自己的路’。” 海拔万米之巅,月明星稀,夜风轻柔,花房内却并不寒冷。大片大片的淡金绒花轻轻摇曳,沙沙作响连绵不绝,仿佛修女轻声的祝祷。 铂伊司抬抬手,示意阿克琉克为自己续上杯中的茶。他轻轻靠在轮椅背上,目光悠远:“首先,你要记住一点。风后行动的原则,是提升国家实力的同时,尽量不造成过高的【熵增】。其实不止是我们,所有国家都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只是各自的底线并不相同。” “还是以水源为例吧,他们表面上恪守七王爵九使徒的准则,但据我们这几天的观测,他们实际上的‘王爵’数量早已远远超过这个数字。正因如此,他们国家的【熵】已经积累到了一个很高的数值,这才不得不定期清理一些低价值的王爵。只不过我们不敢这么赌,毕竟风源的国土最为贫瘠,若真这样硬拼资源,必然会最先退场。” “所以,你之前说西鲁芙反复摧毁你们的魂路也好,把法夜制成活体骷髅也罢,我倒是可以理解她的动机。她是想用这种方法,减少不必要的魂力消耗。毕竟,与普通魂术师不同,王爵的魂路是可以自循环的,因此,你们哪怕只是正常的呼吸,都会对国家造成巨大的负担。” “风津猎人的实验是另一个思路。一方面,集群意识的制造一直是凝腥洞xue进行的重要研究,我们不能落于人后;另一方面,她用这种方法收集全国出类拔萃的年轻魂术师,方便集约管理,统合资源。” “其实,不止是你们,哪怕是索迩和古尔克,他们的魂力用量也受到严格的管控。只不过他们的级别比你们要高一些,知道背后的隐情罢了。因此,你们对她的指控,多少有失偏颇。” 闻言,阿克琉克却沉默了,他的眼眶通红一片,半晌后,他嘶哑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活该猪狗不如,活该活在黑暗里,被践踏被折磨?你是想这样说吗?”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尖酸刻薄的嘲讽了:“哈!你把她描述成什么了?无私慷慨,为国为民?我看未必吧!你说她是为了国家,可她草菅人命,结党营私,把整座风源变成了她的一言堂!所有人都只是她脚下的踏板!像她那种女人,怎么可能会为了国家?她是为了她自己!” 铂伊司重新转过身,留给阿克琉克一个淡漠的背影。他平静地说:“我没有说她是为了国家。我只是说,她的存在,客观上带来了好的结果。你说她只是利用百姓,或许吧,可是就算是踏板,至少她把它擦拭干净了啊。” “今年的赋税少了两成,欺压人们的乡绅得到了惩治。王爵不再神秘,贵族有所克制,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都是好事。只是一直以来,没有王爵会在乎罢了。” 他侧过头,神色平静地看着满园开放的淡金绒花:“西鲁芙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可风源是唯一一个摆脱神治的国家。所以抱歉,我不能答应你们的请求。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件东西。” 阿克琉克本来已经回身走开了,听到这句话,他停下步子,冷冷等着铂伊司的交代。铂伊司也未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摆摆手,阿克琉克瞬间感到膝弯传来一阵剧痛!一向铁骨铮铮,百折不挠的他竟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他觉得眼前的世界黑了几秒,可醒来后却模糊地知晓已经过了很久。他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可当他运魂检查身体的时候,那份惊恐已经完全变成了错愕!他本来的魂路消失了,可他的身体却充盈着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远比他本来的七度魂路更浩瀚也更磅礴—— ——【神风织索】。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铂伊司,铂伊司双手交叠在腹部,神情异常疲倦。此刻的铂伊司,仿佛一个完全被抽干了生命力的耄耋老者。铂伊司吃力地眨眨眼,露出了一抹顽皮的笑容:“这么惊讶做什么?就在刚才,帕德尔和伊赫洛斯都宣告死亡了。再怎么说,【神风织索】也是风源魂术的顶峰之作,总不能让它失传吧。” 他轻轻阖上眼睛,用气音缓缓道:“说到底,风源会变成现在这样,也只是我们咎由自取罢了。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错,这个国家确实不该有更多的牺牲。现在,就让我来为你们的价值,再加上一点小小的砝码吧。” “从这一刻开始,你将作为我的海之使徒存在。你是我的唯一代言人,有权指挥风津道内所有还活着的王爵。然后,风音是前往水源也好,留守风津道也罢,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带着这份礼物,去下一个时代吧。” 阿克琉克沉默,很久后,他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可他的脚步终究停了下来。他扭头,急迫地开口,甚至没发现自己用上了敬语:“对了,您之前说,公理一共有四条。请问第二公理和第三公理的内容是……?” 铂伊司眼皮微掀,仿佛一个努力回忆前半生的老人。他轻声道:“你说地源和火源的那两条‘公理’啊。唔,我想想,火源的公理让人厌恶,而地源的公理……唯有地源的立场,最接近人类。” 于是阿克琉克知道铂伊司不会再透露更多了。他想了想,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所以,‘第一公理’是我们风源提出的吧。我想知道,是谁发现了这个伟大的理论?至少,让我铭记他的名字。” 铂伊司笑了,他看着阿克琉克,那个一如既往的干净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他说:“是我。” “第一公理,熵公理,五十年前,在阿鹿斯港,由我首次发现并证实。记住它的名字,就像记住因德永世长存。” 阿克琉克还想说些什么,铂伊司却已疲惫地合上了眼睛,挥了挥手:“好了,去做自己的事吧!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阿克琉克离开了,玻璃花房重新恢复了寂静。 绒花轻摇,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弧光,仿佛无声的安慰。铂伊司伸手去碰其中一朵,却被它灵巧地躲开了。 他苦笑一声,看来是自己在这里待得太久,这些绒花持续被高浓度的魂雾浸泡,已经变成拥有自主意识的魂兽了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冠冕下,一道竖直的血线缓缓地愈合,下一秒却又不由自主地崩裂,散发出腥甜的血香。 那是黄金瞳孔的所在地。是故事的开端,是一切的起源,也是所有魂术师的终极梦想。 在方才的谈话中,阿克琉克虽然没有提及这个问题,但心中多半已然有数。黄金瞳孔是具有腐蚀性的圣物,源源不断地把整片大陆的质量转化成能量。 那么,当它被种植在人体中,放置在血rou里,又会如何? 刚刚给阿克琉克赐印动用了太多的魂力,覆盖在毛毯下的双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下一个应该就是心脏……不,就算心脏被魂力化了,自己应该也是不会死的。离大脑还有一段距离,也就是说,还有时间。 ……还有再多看一会的时间。 一直以来,他对死亡这件事都没什么概念。相比令人谈之色变的“死”,他更习惯的叫法是“到期”,就像锤子或罐子,再牢固也总归是有使用期限的。 毕竟——经济耐用,性价比高,有自知之明,这才是一个好容器的样子,是吧? 但西鲁芙显然不这么认为。 第一次遇见西鲁芙的时候,他只有十五岁,却已活了六十多年。人间权势对他来说早已是过眼云烟,之所以答应见那个小丫头,还是因为她的父亲跑到自己面前苦苦哀求。 “铂伊司大人,你就见见小女吧。”老风帝满脸羞耻,不要脸地试图博取他的同情:“她一直吵着要见你,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忍心拒绝……” 铂伊司同意了。倒不是可怜对方一片父母心,只是恍然发现当初那个在自己的课上调皮捣蛋的小男孩,竟然一转眼就变成胡子花白的老头子了。时间过的真快啊,他居然有女儿了……铂伊司这样想着,象征性地见了那个以跋扈闻名的长公主一面,收获了一只拖油瓶,以及一对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那是一双猫眼石似的眼,又圆又亮,闪烁着不属于小女孩的狡黠与野心。他不是没有见过人类幼崽,在他心中它们往往与纯洁无知划等号,可这个显然不一样。 挺好玩的,他想,但也只是好玩而已。 出于这种考虑,他默许了少女那些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小心机。老实说,他活了这么多年,心思深沉的人也见过不少,他们匆匆地来,留下一些他听不懂或不在乎的话,又匆匆地老去。也许有朝一日,西鲁芙也会变成这样的大人,但那不是现在。 至少现在,她还是个幼崽。 铂伊司头痛地一把把她从演武场里揪出来。小姑娘满脸都是汗,她生气地瞪着他,像一只嘶嘶尖叫的鸟崽。他试图让自己的口吻严厉一些,说:“你就是因为这种事缺席你父亲的葬礼?” “我父亲已经死了,不管我去不去他的葬礼,他都不再会有感觉。”年幼的西鲁芙睁着大大的眼,一板一眼面无表情:“我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变强。只有这样,元老院的人才没法逼我放弃继承权,我才能……” 铂伊司更头疼了。这姑娘的逻辑太过严密,令他无法反驳。但他知道这时候不应该任由她继续说下去,于是他拍拍她的头,仿佛一道有力的小魂术,成功地将她沉默并打断。 然后他安抚:“放心吧,有我在,没有人敢逼你做任何事。现在,听话,跟我回去,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见他态度坚决,小西鲁芙低下头不说话了。突然,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小声说:“铂伊司,死是什么感觉?是不是没有人在乎我父亲的命?” 这个问题难倒他了,纵然他纵横大陆无敌,但也确实不了解死亡的滋味。最后,他只好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死是一种自然进程,就像雨水落到地面,最终回归天空,是每个人最终的归途……唉,好吧,我只是想说,你父亲是个好人。” “哼,”出人意料地,少女却在这苍白的安抚中平静了下来,撅嘴:“什么嘛,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铂伊司无奈地笑笑,没有说话,就听小姑娘在他怀里低声道:“不过,无论如何,活人都比死人重要吧。死了的话,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铂伊司道:“嗯。” 小姑娘又说:“不过,你答应过我父亲,会一直照看我对吗。在我成年之前,保护我不要死,你自己也不要死。” 铂伊司道:“好。” 于是她舒舒服服地睡着了,像一只湿淋淋地靠在暖炉边烘羽毛的麻雀。铂伊司看着她的侧脸,心想,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虽贵为一度王爵,可说到底也只是一只容器。就连身为王爵的责任感也并非出于真心,只是常年累月灌输的教条罢了。 他完成自己的使命,按部就班,年复一年。承载瞳孔,承载祭司,成为一度王爵,调整,模拟,试验。好吗?不好吗?对吗?不对吗?他没有感触,容器不需要感触。 把年幼的女王抱回绒花宫后,这位尊贵的一度风爵罕见地陷入了苦恼。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缺失了什么——这可真神奇,就连白银祭司都认为他接近完美,现在这份认可反而让他感到困惑。完美的定义很明晰,神完美而人不完美,神不会死而人会。可“接近完美”算什么呢?是完美还是不完美呢? ——说到底,“容器”这种东西,到底算神还是算人呢? 带着这样的疑虑,他继续看她慢慢长大。幼崽生命力旺盛,伤口愈合得也快,很快又变回了威风堂堂不可一世的样子。不得不说,她的精力过于充沛了,有她在的地方鸡犬不宁,确实给自己添了很多麻烦。 帕德尔的劝诫一天天严厉起来:“王爵,及时止损吧,她有一二三四如下罪孽……那无疑是一朵恶之花!” 铂伊司觉得帕德尔的担忧很有道理,所以他不得不用了一点属于王爵的独断专权制裁他:“再看看吧!” 他看她筹备演讲,重组内阁,也看她调整税务,整顿朝堂,惊叹于这具小小身体里蕴含的蓬勃生命力。与他把数十年活成同一日的样子不同,她似乎每天都有新的事可做,每天都是崭新的人生。 不只是否是帝王的天赋,少女对身边人的变化格外敏感。她一天天长大,羽翼渐丰,却越来越多地把时间耗在他身上。在处理政务之余,她常以微服私访的名义拉着他走遍风源的大街小巷。面对普通民众的女王是平易近人的,她会笑眯眯地和首都餐厅的厨子讨论某种鳕鱼怎么烧才正宗,或者指挥伊赫洛斯替她拍下每年只产出几克的珍稀茶叶。 正是酷暑,伊赫洛斯任劳任怨地排队买冰袋去了,铂西二人坐在酒楼二层的雅座上,俯视着路上来往的人群。 “我觉得,你不至于如此担忧。”地之使徒离开后,铂伊司无奈开口:“我只是活不到三十五岁,不是还剩三十五天。” 西鲁芙压了压眼睛上的黑色镜片,这是风源新近流行的面饰。她道:“别废话,看外面。” “……哦。” 于是铂伊司老老实实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贩叫卖着冰粉与西瓜,千奇百怪的魂兽走在大街上。没什么好看的,这是风源最普通的烟火市集;但也不算无聊,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努力地生活。 铂伊司看了半天,说:“你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不是我的功劳。”西鲁芙认真地看向他,道:“他们之所以能够在这里安居乐业,不是因为王室,也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因为你在守护他们。” “铂伊司,你很重要。” 铂伊司不禁失笑:“这是安慰?” 西鲁芙冷酷道:“不,只是想告诉你你很值钱。死之前好歹考虑一下会不会蚀本啊,大度的一度王爵先生。” 铂伊司扶额,无力叹息:“我就知道……” 是啊,这是标准的西鲁芙式做法。不求甚解,不分对错,只要一个结果,简洁又高效。她大概是不会被“我是谁”这种无聊问题困扰的,她只是会告诉你,除了容器之外,你的存在还有着别的意义。 虽然没什么用,但总归是件好事,对吧? 值得庆祝! 乒!盛着清酒的白瓷杯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洞xue中火光明灭,少女脸色微酡,仿佛红彤彤的苹果。 铂伊司支着腮,给她重新满上。他不喝酒,可此刻的氛围似乎有一种飘飘欲仙的魔力,让人醺醺然。 他提醒道:“离零度王爵质检结束还有好几个小时呢,也不用这么高兴吧。”然后,他嘀咕了一句:“虽然合格基本是板上钉钉了。那个小东西,真可怕啊。” 她笑嘻嘻:“我就是高兴嘛。恭喜退位?”她举杯,见铂伊司不理,也毫不扫兴地一饮而空。铂伊司无奈地笑笑,就听她懒洋洋地问道:“铂伊司,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铂伊司下意识答道:“应该会先把黄金瞳孔卸掉吧?它对我的腐蚀还不算严重,现在分离应该来得及……” 西鲁芙打断他:“我不是说那些东西。”她低声道:“卸下肩上的责任后,你打算做什么?云游四方?还是继续留在风津道呢?” 铂伊司一怔,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来不会涉及任何关于“以后”的话题。他的生命是一场倒计时,唯一的意义就是等待那个代表保质期结束的零;可现在它停止了,于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如此多的时间。 对啊,不做容器的话,去做点什么好呢? 云游四方吗?也许是个好主意,很多王爵都那么做。不过风源境内绝大多数地方他都去过,再看一遍也没什么意义。或者可以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和其他国家的强者交手,再抓两只魂兽,给西鲁芙附灵玩儿什么的…… 不过她贵为风后,应该是不能随便出国的吧?那旅行便少了很多趣味,说不定还不如待在风津道有趣,看她整治那些大臣也挺好玩的。说起来,如果自己被零度王爵从圣山之巅赶下来,是不是可以住进绒花宫呢?她会不会让他干些洒扫拖地之类的仆役活啊? 第一次,铂伊司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说不清是什么,像是体内有什么高高飞上了天空,像他第一次学会飞翔。他向来超脱冷漠,无悲无喜,“像白银祭司一样”,可那一刻,他放任自己沉溺于属于人类的小小幻想。 ……但现实很快打了他一巴掌,它告诉他,那是不对的。 因为命运从来不容僭越和玷污。身为容器,就该恪守容器的法则。 女王很生气。 她当然很生气,大吼大叫,像是疯了一样尖叫着要把漆拉挫骨扬灰。不得不说这很有效,他失落的情绪被她的暴怒冲淡了不少,在西鲁芙和伊赫洛斯开会讨论如何入侵水源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表态:“那个……我看要不算了?” 很好,她的怒火也被转移了,水源应该谢谢我。铂伊司面无表情地想,勇敢地迎来了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算了?!你算个屁啊你!!” 第二年,西鲁芙成立风音,亲自设计了以【盗声】和【借影】为基础的情报系统,无数低位王爵秘密前往水源,把亚斯蓝的底细摸了个干净。可属下越是得力,就越显得结果啼笑皆非,因为——水源把那个婴儿弄丢了。 第三年,西鲁芙建立风津猎人系统。她在全国范围内搜索素质优秀的婴儿,试图再现零度王爵的神话。结果不言而喻,所有人都失败了;但副产物异常成功,对神经元联动的研究取得了巨大突破,风源的生物技术一举进入大陆前列。 ……再往后,他就没再仔细看了。她的身边聚集了更多认可和爱戴她的人,他在其中已经显得有点过时。更何况,他的身体也不再允许。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他的头开始痛,眼睛开始发花,甚至间歇性的失明。症状随着他使用魂力的频率而极速加剧,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枕边多了几根白发,而他伸手去触碰它们的时候,它们簌簌散成了金色的粉尘。 黄金瞳孔的腐蚀加剧了。 第七年,他开始厌食,整夜整夜地咯血。他的胃袋已经被完全魂力化了,再也无法承担消化的功能;但偏偏魂力提供给他的强悍修复能力又让他死不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那颗瞳孔被转移到了帕德尔体内,至于帕德尔自己,则被埋进了预言之源的水晶。 ——这也意味着他再也无法出来。 铂伊司仰着头感叹道:“看来,你的想法还是发生了一点变化。” 帕德尔闭着眼,空灵的声音从水晶中逸出,听不出语气,却让人莫名觉着他是在微笑的:“谁知道呢!大概恶之花最后孕育的,也不完全是恶果吧。” ……确实,西鲁芙的坏脾气从小就让所有人头疼。只认死理,刁蛮暴躁,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哪怕长大了,变美了,骨子里的固执蛮横也没变过。说翻脸就翻脸,一言不合还会骂脏话,完全不把他当一度王爵,一点都没有女王的样子。 甚至偶尔还会呛自己两句。铂伊司,你算个屁啊。 而他永远让着她。也许是习惯了吧,毕竟她从小就这样任性嘛。 王爵是燃烧大陆的火把,存在本身即为原罪。可在那重重叠叠的罪影中,偶尔也有一些闪亮的、值得被祝福的存在。 他想起了吉尔伽美什,那确实是一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家伙。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话,他或许会和西鲁芙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 那个男人有着和西鲁芙一模一样的眼神,他们都不甘屈服于这被支配的命运,都想撕开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被神明占据的黑暗夜空。 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风津道了吧,而自己,则会陷入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长久的沉眠。 确实太晚了啊。十五年来,他的rou体早已被腐蚀透彻,成为了半魂力的存在:一旦失去黄金瞳孔太久,就会像离开水晶的祭司一样,融化挥发到空气里。可若是继续佩戴,用不了多久,他的意识就会被侵蚀干净,成为一具彻底的空壳。 这就是他的尾声,是自打他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被设计好的归零之刻。 直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算谁,可他衷心地希望,每个人都能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毕竟人生嘛,也不一定每件事都要找到答案。 他决定与它和解,大度地表示这无所谓。 …… 无风的花房中,满面皱纹的老人躺在轮椅上,神情宁静,身躯如沙一般流塌,渐渐化成花海间的点点光尘。 温柔的光屑如同绒花雨,圣洁而烂漫。 突然,那对苍白的睫毛微微一颤。铂伊司睁眼,苦笑着喃喃自语:“……骗过了所有人,可最后还是骗不了自己啊。” …… …… 真的无所谓吗? ——明明在和她相伴的这些年里,他比谁都希望能够继续活下去。 钟声骤起,西鲁芙蓦然回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圣山的方向。 最后,你还是做出了选择吗? 她的裙子已经碎裂了,身上沾满了鲜血,杀气腾腾地看着缓缓围上来的敌人。在她前方横躺着无数地火两国的王爵,风后的魂力极其狂暴,稍一犹豫便会被狂风撕扯得粉碎。 在她身后是伊赫洛斯和索迩的尸体,他们已经战死,为她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索迩的【欺诈者】已经随着主人的死亡而消散了,可伊赫洛斯的【芬瑞尔狼】还活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解除了自己与魂兽的契约。这是一匹老狼,懂得主人的心意,它顺从地呜呜趴在西鲁芙脚下,漆黑的瞳仁温润而忠诚。 现在附灵到它身上,开启黑暗状态,还有机会逃。 地源众人之首,那个小男孩的神色明显紧张起来。他冲着火源的方向喊道:“风后要放手一搏了!要不要再一次联手……” “没有这个必要。”西鲁芙冷冷地打断了他。她头发散乱,站在尸山血海里,高仰着头颅俯视所有人;她浑身浴血,可神情还是那个唯我独尊永远骄傲的女王。 大地开始颤抖,火焰在她身后爆开,仿佛灭世的红莲,焚毁一切罪恶。 风津道已经覆灭,逃走已经没有意义。 她没有看食腐秃鹫般围上来的人群,而是眯眼盯着遥远的西方。 那是亚斯蓝的方向。 一句恶毒的絮语从她唇角逸出:“没关系,我没有完全输……” 她歪着头,露出一个邪佞的微笑:“因为,你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到底是谁铸就了我们悲惨的命运……你终究会继承我的意志,替我报仇……”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清澈的泪水从她眼角涌出:“所以,吉尔伽美什,你一定要活下去,比任何人都更长久地活下去!一直活到最后!然后,等到那个时候……” “——就去颠覆旧世界吧!!” 在冲天的火光中,她的唇角高高扬起,留下了最疯狂的诅咒,和最诚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