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悬在半空中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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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五日前殷寿中了蛊毒,生死未卜,殷郊忧心如焚。如今一举找到解药,他躁动不安的心久违的平静下来。 仔细想来,今日忙得不可开交,还未与姬发好好说话,也不知道他生病的症状可有好转。 一刻钟后,殷郊回到自己的营帐,本该在此休息的姬发却不见身影。 “姬发呢?他去哪儿了?”殷郊略微蹙眉,问之前护送姬发回来的手下。 对方恭敬答道:“少将军与崇、姜两位少将军一同进了森林,具体做什么,属下不知。” 进了森林?先不说人地生疏与林中随处潜藏的危险,姬发身上的病可还没好呢! 殷郊不由得心里一紧,迅速出营地,上了山。 此时临近傍晚,落日余晖下,树影依了远近,深浅不同,但在深处,大雾依旧缭绕,仿佛周天彻地的幔帐。 “姬发——” 一路上,殷郊急切的呼唤爱人的名字,偶尔经过山谷时,还有声音回响。他身边的亲卫举着砍刀,不断割开茂密的藤蔓与各类植被,四处探路。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殷郊的呼唤终于有了回应,巨石耸立的山谷处传来一阵清亮的声音—— “殷郊,我在这儿!” 殷郊带人赶过去,就见姬发站在人群前方,不断挥手。他脚下踩着红土地,峻峭石阵后,是一大片绿腾腾的树林,上面挂满了青绿色的芒果。 姬发解释道:“彪子说这附近有蜂蜜,结果来了才知道,还有这么大一片芒果林。” “嗯。”殷郊走到姬发身旁,环顾一圈,有些奇怪,“这怎么会是绿色的?是不是没熟?” “熟了。” 姬发眉开眼笑:“我刚刚尝了一个,酸酸的,和之前的不太一样,但也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 殷郊也跟着笑起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呵。” 看着二人举止亲密,崇应彪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臭农夫不懂享受,芒果要甜的才美味。” 都这时候了还要故意抬杠,姬发看着他手中的青芒,无语至极:“有本事你别摘!” 崇应彪被噎住,重重哼了一声,马上远离这一牙尖嘴利的攀龙附凤之徒。 “莫名其妙。” 姬发撅起嘴,冲着崇应彪的背影也重重哼了一声。 这时,一旁的殷郊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拍了拍姬发的肩膀,正色道:“下回再出来,得先知会我一声。” 又不是三岁小儿,出行还需要人陪吗? 姬发忍不住笑出声,略微踮起脚,对着殷郊的耳朵呼了口气,调笑道:“你就这么离不开我。” 刹那间,殷郊感觉这股热气一句路烫到心里,叫他口干舌燥,但碍于周围人来人往,他不得不忍下亲吻的冲动,低声道:“嗯,离不开你。” 殷郊明亮的眼睛里充盈着爱意,姬发亦然,二人对视半晌,又齐齐笑出声。 殷郊又将审问蛊婆一事与姬发讲了,对方几乎目瞪口呆愣在原地,那双小鹿一样清亮的眼睛流露出惊喜。 “主帅有救了?”姬发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几分颤抖。 殷郊摸了摸他的脸,神色间也难掩激动,低声答道:“是。” 有救了,父亲和大商,都有救了。 姬发开心得不得了,原地跳了两下,继而拉住殷郊的手,迅速往果林里跑。 这片山谷中,红土绿树,相互映衬,倒是一片难得的风景。就在绿林深处,姬发将身形远比他高大的殷郊抵在巨石上,急急忙忙去吻他的唇,此情此景,唯有爱人的吻才是最好的庆祝方式。 半晌后,唇分,二人肩并肩,慢慢往芒果林里的人群方向走。 芒果对水热条件要求高,只生长在南方,岭南、大理的知府也曾多次将其作为贡品送往朝歌,但抵达时往往过了最佳食用时间。所以帝乙并不喜欢,并下旨不让再送。哪怕是身份最尊贵的殷郊,在南下前,也只在小时候探亲时尝过。 此刻,面前有难得的珍物,数不清的殷商勇士穿梭果林间,卯足了劲采摘。 “你也亲手试试。”姬发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镰刀,递给殷郊,示意他采摘青芒。 殷郊却略有疑惑:“这是?” “这是镰刀。”姬发再次笑了一声,揶揄道:“朝歌农夫,任重道远啊!” “……” 殷郊顿时沉默,一是因为他不识农具,有些不好意思;二是因为,姬发的话,令他猛地想起一个多月前床榻间的戏语 一起私奔到西岐,做农夫做猎户。 民以食为天,要想做农夫填饱肚子,怎么能不识五谷,不识农具呢?要是什么也不懂,岂不还要姬发来照顾他。 不行,我可不能吃软饭。殷郊下定决心,待征下安南班师回朝后,一定要去好好研习所谓的农耕之法。 天色越来越暗,殷郊下令所有人回程。崇应彪赶得最快,他手下中毒的士兵颇多,此番上山,正是因为蜂蜜具有调和百药的作用,是军医药方中稀缺的东西。 晚间,姬发回到营帐,略有不耐烦。刚刚回来的路上,他打死了好几只毒蚊子,但还是被咬到,脖子左侧肿起两个鼓包。 殷郊先去了一趟伙房,回来时,就见他气鼓鼓的嘟着嘴。 “怎么了?” “哼,这地方真讨厌。”姬发久违带上点娇嗔的感觉,“我真想把蚊子全部灭绝。” 他一边说,一边瞥向殷郊手中青黄带绿的东西,还隐隐散发着酒味。 “这是什么?” “你先前说酸的好吃。我特意去伙房学的,据说是当地的做法,将酸青芒腌制,吃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姬发的气顿时一扫而空,开心道:“快让我试试。” 他迫不及待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发出满足的声音,“嗯,真的好吃。”这东西酸酸的好开胃,一点也不想吐了。 殷郊见他喜欢,心里也跟着开心,同时又隐隐咋舌。这东西他做完后尝了一口,快酸得掉牙,不过好在姬发爱吃,他病了好几日,有胃口就是好事。 这时,一队士兵行色匆匆从门口跑过,看起来十分急切。 殷郊叫住队尾的士兵,问发生什么事,对方答道,主帅下令将今日捉拿的几十号嫌疑人全部斩首,以示警戒,他们是被临时叫去看守的。 父亲……他还真是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人。 殷郊顿了顿,低沉地嗯了一声。 一旁吃东西的姬发自然也听到了全过程,默默无言。想不到,那一心寻找父亲的小黎最后还是死了。 小黎身为逃兵,按律当斩。但姬发怜他孤苦无依,又有孝心,才特意让殷郊给他一条生路。毕竟,他也算提供了细作的线索,可算将功抵过。 只是没想到,主帅如此心狠。 不,不是没想到,主帅一直是这样的人。 这个念头一出,姬发一下没了胃口,他又想起前晚主帅的话,还有多年前爹爹的欲言又止。 殷郊看出姬发的纠结,亲了亲他的脸,转移话题:“吃饱了?洗漱睡吧。” 姬发点头称好,过了会儿,沐浴完到榻上,他心里不知怎的,突然升起一簇火苗。 “哼。”他气呼呼对殷郊说道:“我还没问你,你去审蛊婆,为何不提前招呼我?也好让我和你一起。” “……你身体不舒服,不宜劳累。”况且,我也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会钓到大鱼。 殷郊温柔地吻了吻姬发的额头:“好了,不说这些,睡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见他这样,姬发心里的火一下又被浇熄,别扭地把头埋到殷郊颈间。 “……嗯。” 第二天,殷郊从睡梦中转醒,发现怀里的姬发已经不见了。 他竟睡得这般沉,连姬发何时起身也不知道。 殷郊起身一问才知,姬发今日早晨神采奕奕,半个时辰前就去练兵了。 “看来,是从病中好转起来了。” 殷郊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心情大好的走出营帐。 这时,他才发现,天气并非预想中的绵绵细雨,延绵青山中,雾霭蒸腾,金色的晨辉不断翻涌,显然天气大好。 怎么回事,蛊婆不是算出今日小雨吗?难道有异?! 那所谓东边来的人和封神榜草药,究竟会不会出现? 殷郊心生不妙,急匆匆赶去殷寿的营帐。 主帅营帐外有重兵把守,今天不知为何,破天荒将他拦在外面。殷郊心知,以往这样,代表着父亲正在与人商谈重大军务,不能叫他知道。 于是,殷郊静静立于帐外等候。 可今日,不知为何,他感觉耳聪目明,听觉比之前好了很多,帐里的话倏地传进耳中。 除殷寿外,还有一个温和的声音:“主帅放心,您吩咐的事,属下早已安排妥当。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挥军南下,届时与早已埋伏的四万大军配合,定能打个措手不及。” 这声音分明是平日里与父亲毫无交集的军师。听他话中恭敬的语气,殷郊心里一惊,真想不到,军师居然也是父亲的人,那皇爷爷制约的麒麟符…… 殷郊来不及思考更多,军师的下一句话就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主帅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去年冀州,共计收入八十万两,这回出击二十万大军,死伤两万,抚恤金已上报,不出意外,待年末,应该有数百万两白银收入囊中。” 什么意思? 殷郊的双手骤然收紧,下一秒,就听到父亲低沉的声音。 “嗯,此事交于你,我再放心不过。” ! 若说一开始听到军师的话,殷郊心中还存有一丝毫幻想,或许他是在胡言乱语。可当殷寿声音一出,他自知骗不了自己,这件事是真的…… 无论是任士人、蛊婆,还是军师现在的话,一个事实昭然若揭—— 父亲,他真的贪污…… 殷郊心觉悲凉,满脸不可置信。片刻后,儒雅的军师结束谈话从帐中走出,向他行了个礼。殷郊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冲进去,迫不及待发问。 “父亲,军师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皇城司的钱,还有抚恤金……你真的贪污?!” 殷郊看着一如既往高大雄伟的父亲,眼神脆弱,像一个溺水的人,等待呼救,仿佛只要父亲说不是,他就能继续欺骗自己。 可是真的能吗?相信,需要天真和勇气。殷郊为人虽然纯真,但也并非一无所知的少年,他心底其实早有答案,却还是挣扎地再次问道: “父亲,这是真的吗?” 殷郊瞥了他一眼,毫不在意道:“是又如何?” 贪污,如鹰挚狼食,意味着百姓受苦,可殷寿的表现,却坦荡得可怕,好像此事再正常不过。 殷郊愣神一瞬,马上道:“父亲为什么这样做?民乃天下……” “哼。” 殷寿用一声冷笑打断了殷郊的长篇大论,不屑道:“愚蠢,你懂什么?” 殷郊怔了怔,下一秒闭上嘴巴。他缓慢低垂着眼睛,浓密眼睫遮挡住眼中的所有情绪。 可殷寿却更生气:又是这副天真委屈的样子,好像世上只有纯粹的黑与白,人也只有纯粹的好与恶,殷郊对二者浓烈的情感泾渭分明,永恒的白永远接受不了其他颜色。殷郊现在悲伤与无助的表现,就好像是他做错了事一样。 诚然,殷郊纯真善良,勇敢正直,对一切事怀有热忱。他继承了父母双方的长处,生得身材高大,俊美无双,待人真诚有礼,从不以尊贵的身份行欺压之事。这本该是一个极好的儿子。 可他越纯良越正直,殷寿就越恨他。 门外金色阳光灿烂,殷寿的面容却被反射出寒意,他将手中的战报重重合上,道:“等你到了我这个位置,自然知道,有些事情身不由己。钱,不得不贪。” 殷郊还是愣在原地,一言不发。 殷寿不耐烦道:“滚吧。” “……” 之前有说过,大营驻扎在三座延绵的山上,往外眺望,就是无尽的青绿大山,尽管空气清冽,殷郊却还是觉得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直敬仰的大英雄父亲,居然真的贪污,还毫无悔意,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殷郊感觉自己的心,几乎快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他脚步僵硬,不知该去往何处,整个人几乎都镀进了金色的投影中。 一个时辰后,待殷郊从悲伤中略微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营帐。 昨天摘回来的青芒就在面前,清香扑鼻,殷郊蓦然觉得,父亲也和芒果一样。他本以为扒开苦涩的外皮后会是鲜嫩香甜的果rou,却没想到,恰恰是最特殊的酸芒果,汁水也是苦的。 他从来都不了解父亲,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半个时辰后,练兵结束的姬发回到营帐,就发现殷郊沉默地坐在黑暗里。 从九岁相识以来,姬发从未见过这样的殷郊,那个强大自信,直白真诚的青年,此时此刻,完完全全被黑暗和寒意笼罩。 他好像被完全击垮了一般,脆弱无比。 “发生什么事?” 姬发急忙走到殷郊身边,伸手搂住他。 “……” “父亲他……” 殷郊的话在嘴边停了又停,最终在姬发温暖的安抚下,断断续续将事情经过讲完。 “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殷郊如鸦羽一样的长睫微微垂下,眼尾上挑成一个美丽又锋利的弧度。 “姬发,这让我想起第一回杀人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说我妇人之仁,什么都不懂。” 可我该懂什么?贪污也好杀人也罢,不都与儒礼与正义相违背吗? “六岁时,父亲也是与安南打仗,我心中暗自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成为他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现在……” 殷郊脆弱的闭上眼睛,眼角溢出一些泪迹,他将头埋在姬发怀中,再说不出话来。 “…………” 听完前因后果,姬发心头也是大震,他心目中的大英雄,主帅……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不敬祖先、贪腐成性,明明已身处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却还是不肯收手。他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而怀里的殷郊,一直视父亲为神明,这回的巨大打击是前所未有的…… 两个受伤的年轻人紧紧抱在一起,不断给予对方温暖,二人交融的气息化作脉脉温情,持续安抚受伤的心灵。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终于下雨了,这是殷郊不久前期盼的雨,现在却……不知该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