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书院 - 同人小说 - 珠玉歌在线阅读 - 6 一日逃亡

6 一日逃亡

    李繁再次翻越景龙观的围墙时,花已经开了,摇摇摆摆的探出来。

    养在深宫里的花花草草,要紧的是矜贵和清雅,就算容易衰败也没有关系,反正有源源不断的替代品。

    这花开的属实古怪,叶片让挤得可怜巴巴,星点的绿芽啊,不注意都瞧不见。可花不只在枝头,枝干上一朵接一朵,簇的要围满了,张牙舞爪,任风吹动,瓣片不落。

    他想见的人靠在树下,与那日诡媚妖邪的样子截然不同,头发梳的干净利落,戴着一顶青色的莲玉冠,身着素布麻衣,在桃粉花间,显得清俊而明朗。

    眼神更是端方,一眺眼,李繁就臊红了脸,骑在墙头,不知上下。

    “你想来的话,可以敲门。”李必说。

    李繁赶忙挑下来,衣摆叫花枝勾住,他跌了两步才站稳,怯懦的说:“我以为是不让你出来呢。”

    李必伸手扶他:“哪里是我去不得的呢?”

    他好奇怪,只是日夜时刻不同,便展现出两幅面貌来。李繁又想起那个妖怪传说来,可是哪有精怪的脸,在阳光照耀下,也能呈现出这样美好的模样呢?

    风微微吹起,屋檐下的铃铛发出悠扬的声音,一点神通,书页翻飞。

    他们不说话,只静静望着彼此,李繁忽然产生一种幻觉,如果他不来,李必就要这样笑无声息的凋零了,花开的那样好,他只能看到这一株。

    父亲对他的宠爱成了放纵的资本,李繁还太年轻,他才十六岁,又是长子,几乎可以说是被李屿亲手抚养长大的。即便到了今日,也没有放出宫去开府受封的打算。

    这种亲情在皇室来说,是很危险的,李家没有一个太子,顺利登上帝位。

    这世上只有一个皇帝,而皇帝可以有许多儿子,一日杀三个,也不足以动摇根基。

    李繁所能想到的最严重的惩罚也不过是禁足与抄经,他从小受到的就是帝国继承人的教育,有相当高的政治敏感度,但是他得到的,是这世上最稀罕的爱,这种误判使他将那个男人当作父亲而不是君主。

    于是他偷走了龙的明珠,朝李必问道:“那你要同我去看看春日吗?”

    李必愣住了,他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故人,那是他来长安的第一年,李瑛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鲜红的袄袍,朝他伸出手来。

    “好啊。”十岁的李必和三十岁的李必都这样回答。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们手拉着手,推开腐朽的木门,灰尘在光下翻滚。他们在大如旷野一般的宫殿里奔跑,衣摆翻飞,李繁的心砰砰直跳,可他看见李必在笑,于是就什么也不怕了。

    路过的宫人们都不敢直视主子,像被割的稻秧一样迅速倒伏下去,把守宫门的御林军已经习惯了天潢贵胄的任性,曾经认为绝对无法逃离的牢笼,就这样轻而易举突破了。

    甘甜的茶水一碗接一碗的灌下去,李繁刚喘平气,就瞧见李必弓身皱眉,似在忍受什么苦楚。

    “你怎么了?”他十分紧张。

    李必额抵在他肩上,很是咬牙切齿的忍了一阵,汗津津的喘。

    李繁这才看到他怀里揣了个半圆的rou球,热汗瞬间变冷汗,自知闯了大祸:“你要不要紧?我们回去吧,召太医来给你瞧瞧病。”

    李必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腹底,似有鱼儿游动:“这不是病,是怀英在发脾气。”他虚弱的连说话都是气音,可语气又是那么快乐。

    怀英,怀英,那是李繁的乳名。

    他疯了那么多年,被夺走了那么多孩子,却固执的只记得这一个。

    那唯一一个在所有爱和期待中诞下的头生子。

    长安之城,熙攘繁华,天下子民,五胡与华,皆于一处。

    李必看见回鹘女与汉人牵着小孩儿买糖葫芦,也看见昆仑奴吐出热烈的火焰获取一片叫好,醉酒的诗人狂放地舞剑吟唱,女子们不戴幂蓠穿着轻便的圆领袍策马奔腾,买瓜的老汉赞叹今年的收成真是不错……

    他看见的是一个原先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大唐,那个风声鹤唳,人人自危,jian佞纵横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李繁不无崇拜的说道:“父皇是了不起的仁君,人人都爱戴他,连匈奴都臣服于天可汗。边境十年无战事,汉胡通婚通商,你看走在大街上的这些人,他们在心中并不认为自己有何不同,都是唐的子民。”

    李必伸出手来,似是想抓住这好春光。当年在破败的十六王院里,他们身为王公贵族,甚至只能烧半框的红螺炭,他冷的只能缩在李屿怀里,依然兴致勃勃的展望天下与未来,从不曾灰心过。

    他的时间停留在过去,而李屿走的好远好远,他变得苍老,也变得威严,成为这天下的共主。为人君所能做到的典范是什么呢?他不杀旧臣,不忌勋贵,任人唯才,爱护子女,后宫和睦,节俭去奢,停战养息。

    “所有的一切他都得到了,朝堂内应有众多能臣,又教养出你这么仁爱的孩子。”李必又是痛苦又是欣慰,他忍不住流泪,就是无法释然。

    李繁摇摇头:“不,宰相的位置始终空悬着,我也尚且没有能参与监国理政的才学,父亲事事亲为,头风病发作的比以往更加频繁了。”

    “他还在头痛吗?你也会痛吗?”李必急切的抚上这孩子的鬓角,急切的想知道这病有没有遗过给他。

    从没有人这样亲密的对待过李繁,他浑身舒坦得泛起涟漪,真是好快乐,但他不敢告诉李必,自己就是怀英,只是歪过脸来在他手心蹭了蹭:“我生病的时候才会痛。”

    就是为这句话,他们又跑到远郊的白云观中,观建在半山腰,李必的身体本就禁不住这般奔波劳累,李繁看他脸色已经隐约有些发白了,却是制止不住,陪他一步步走了上去。

    小道士不畏恐吓拦下皇子,于是李必发大愿的时候,他只得站在门外眺望远山。忽然白日惊雷,滚滚乌云直朝长安城倾泻而下,天色一瞬间就暗了下来。

    不安的感觉愈发浓厚,李繁的心越跳越快,只想拉着李必赶紧回宫。

    他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马蹄阵阵,那是披了重甲的豹骑,踏起步子地动山摇。他知晓是来抓他们的,却不敢想这是御驾亲征。

    猝不及防,马鞭就狠狠抽在李繁身上,他哪受过这个,痛得倒地翻滚起来:“父皇息怒!”

    李屿正在盛怒时刻,提腿便踢:“孽畜!”

    这一脚正中心口,李繁只觉喉头腥甜,张嘴便吐出一口血来。

    李必一推开门瞧见的就是这幅景象,当即肝胆俱裂,把李繁护在怀里,朝皇帝大吼:“你是要杀了他吗?!”

    李屿气的半死,却又无处可发,只能转来转去踢柱子:“他不知天高地厚,你也不知吗?”

    李繁叫紧紧抱在怀中,已经完全不怕了,他只感到幸福,没有人能再伤害他。

    李必的状况却又不好起来,他的眼神混沌一片,说出的是诛心之言:“我不会让你再杀他一次。”

    郭力仕在旁急的要死,怎么能专挑逆鳞去剜。

    果不其然,李屿当即黑下脸来,亲手将李必拽起来,掐住他的脸指向李繁:“你把他当成谁了?”

    失了庇佑的李繁真的恐惧起来,他父皇的眼神好可怕,真的充满杀意而毫无温情。

    这决定他生死的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李必就闷哼一声软倒下去,鲜红的血在他身下蔓延开来。

    太监侍女一拥而上,生怕这人有个好歹,自己也要跟着殉葬。李屿却把他们都挥开,亲自抱起了李必要下山。李繁流着泪扑上来抱住他的靴子:“父亲,都是我的错,求您不要迁怒于他,一定要让他平安。”

    他哭的肝肠寸断,李屿叹了口气,态度算是缓和起来。

    浩浩荡荡一群人先回了宫,只留下郭力仕陪着李繁:“好孩子,到底是亲生的,知道护着你爹。”

    李繁失魂落魄,回去就发起了高热,奇怪的是这次并不像往常那样头痛欲裂,只像是昏睡了多天,醒来后病就全好了。

    宫里全是僧人和道士诵经祈福的声音,明妃娘娘难产生下了一位小皇子,并不足月,那孩子连哭声都中气不足,眼见是心肺不足,诵再多经也不能给他续命。

    李繁跑到景龙观,墙边已竖起锋利的刀刃,他疯了似的砸门,直到日落西山,手掌鲜血淋漓,也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怅然若失的往回走,正碰到宫女往屋檐上挂白帆,就好像有人把他的心扯下来狠狠往地上摔一般:“是谁死了?”

    宫女吓了一大跳:“殿下慎言,是小皇子夭折了。”

    他那素未谋面的小弟弟,就这么死了。

    李繁居然笑起来,他甚至庆幸。至于明妃是谁,李必又在哪里,便暂且不重要了。

    宫女战战兢兢的看着这位癫狂的大皇子,不知道该不该叫人来,最终明哲保身的念头占了上风,只眼睁睁瞧着他指尖的血滴了一路,朝远处去了。